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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影水龙吟提供、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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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豹猫 重新编排校正

第七回一个是小户多情债主一个是大家薄幸替身

世上人心真个歹,牵鬼街头卖;
哄了白尚书,瞒过陈员外,汉锺离见了通不睬。
没嘴萌芦就地滚,好歹休相问;
化 扮戏文,纸做盛钱囤,陈搏华山间打盹。
秋花正开秋酿美,多少风流会;
休做看财奴,枉着金银累,死到黄泉才是悔。
胜水名山和我好,每日相顽笑;
人情上苑花,世事襄阳炮,霎时间虚飘飘都过了。

《右四阕调寄清江引》

话说三拙自别了大同刁女,到了南方。旧院小娘,不中他意。花
山住了,虽奸骗了偌多妇女,都不过村 别样娇,消闲遣兴罢了,没
有什麽趣味。遇了王子嘉,领到凤凰桥人家,住了三夜,不但美丽,
又且风骚,才晓得了闺阁有妙人,裙带有妙趣。日日夜夜思想,拚用
些燥脾银子,下些精细工夫,且在枫桥一带,弄上几个好妇人,不枉
了人生一世。

一日,打从市里行走,见个门里,走出二十四五的後生,後面似
家人,背着被囊,往西去。门里一个年小美貌妇人,高声嘱咐道∶「
南京完了正事,快快回来,不要使我在家悬望。」

说罢,见三拙立住了脚,竟进去了。三拙袖中,取出木鱼,慢慢
走进门去,敲着木鱼,说着北音,高声叫道,「施主老爷,化我一顿
斋。」

叫了几声,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小厮,走出来道∶「家主公不在家
,没人打发。就是家主公在家,只好一合米,或是一个钱,也不肯化
斋与你的。别家去罢!」

三拙又说着南音道;「小官,我不是化斋的。」

袖中取出大块银子,约有八九钱,道∶「这银子送你买果子吃,
有事央及你。我是仙人,昨日佛菩萨吩咐我道∶『你家主公南京去了
,我该与你家娘娘有缘。』只央你与我说声,允不允,不在乎你。」

小厮道∶「你真个是仙人,我不信?」

正说着,妇人走在屏风後,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怎样扭捏,被他
挨身入马,住了一夜。妇人不肯放他,一连住了五六夜。妇人还不肯
放,三拙却得趣抽身,只说去去再来,告别回去。晓得王子嘉来过一
遭,又约这日要来。

三拙知他要传授采战,心里想道∶「不教他无此理,尽情教了他
,不显我的本事了。」

午牌时分,王子嘉一乘轿子,果然来了。带十两银子,一疋机纱
送他,要他教采战。三拙收了纱,辞了银子,甜言美语,只说须是亲
试,才易学会。王子嘉住了两三日,骗他做了男风,又只把粗浅的教
了他,也就不得就泄了。王子嘉怕班里恼,再三告别。

三拙道∶「已会了五六分了,入细工夫,慢慢的再与你讲。」正
是∶

逢人且信三分话,谁肯全抛一片心。

且话三拙,只教王子嘉一半工夫,又日日去奸骗婆娘,也不计其
数,一车子羊毛笔,也写不尽。

一日,在小巷里小解,两边都是大人家风火墙,并没人家,只巷
里头有一人家,远远见一个女人,伸出头来,往外探望。三拙见那妇
人有些丰韵,他就三步拿来两步行,赶到他门首。那女人见一个和尚
赶来,往里面急走。

三拙见巷里家里,没个人影,大着胆,竟赶进去,把那女人抱住
。口里低低叫道∶「我的娘娘救命!」

女人推又推不开,口里嚷道∶「青天白日,好好人家,这和尚好
大胆!」

三拙公然亲嘴,摸奶起来。

女人急得哭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可惜冷巷里,没人走动,捉
住贼秃,打他个半死便好。」

三拙道∶「我抬了娘娘这一回,就打死也甘心的。我如今死也不
去的了,定要娘娘救命。」

女人哭住了,倒笑起来道∶「有这样蛮法的就是我家主晚间才回
,难道我青天白日,陌陌生生就与你没廉耻。」

三拙口里,只是「娘娘救命,娘娘救命」

把手已插入下面,着实得趣了。女人没法可处,问道∶「你是那
里和尚?」

三拙道∶「我是家坟的三拙,整夜弄也不浅的。」

妇人原是水性,听了这话,就动了心。关了门,被他大弄了。

原来他丈夫在北寺前,替人家做店官,每日天亮就去,日落回家
,除非卧病,没一日不去的。若下午落起大雨来,还有日住在主家哩
。三拙自遇了这女人,极说得来,他奸骗何止一二百妇女,只这女人
,直到访拿的时节,两个私下还走动,也倒费了百金在他家。

又一日,在一家门首经过,听见门里有人道∶「这一定是三拙和
尚。」

三拙抬头一看,却是个女人,独自站着,头梳的光光的,脸搽得
白白的,嘴抹得红红的,手儿尖尖的,脚儿小小的,衣衫穿得齐齐整
整的,像个跷蹊的货。

三拙大着胆,竟走近前道∶「娘娘叫我做什麽?」

女人一头走,一头说∶「我不理你。」

三拙随後跟进去,到了第三进,女人回头又说∶「我不理你。」

第三进是卧房了,并没一个别人,女人又说∶「我不理你。」

三拙一把搂住,女人又说∶「我不理你。」

三拙紧紧抱着亲嘴,把手去摸他的两奶。

女人又笑道∶「我只是不理你。」

三拙知他是千肯万肯了。扯落他裤子,揿到床上。

女人连声道∶「我不理你,我不理你。」

三拙忙把那话儿插入洞中,大弄起来。女人啊呀连声道∶「我只
是不理你。」

三拙弄了一个时辰,怕人来,到底不像,放下了女人,扒起身来


女人又道∶「我到底不理你。」

三拙问道∶「娘娘你家贵姓?」

女人道∶「不理你。」

三拙只得道∶「我去了。」

女人又说∶「不理你。」

三拙大笑出门,一路想着,人说我闻有这笑话,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

正是∶

世间无难事,只怕老面皮。

再说三拙传了王子嘉一半采战法儿,毕竟比前不同了。迟有一更
天,方能够走泄,也就使女人快活。又在第一班的戏子里,做一个承
揽戏的。有什麽不兴头,开行开店人家,凡是做戏,个个奉承他。不
消说起,就是大官宦财主,大贵的乡宦,若是见了他,笑脸平开。怎
得水性妇人,不传眉递眼,想着手时,与他鬼混。

有个经纪人家,曾做了本戏,姑嫂两个都看上了王子嘉。他姑嫂
平日过得极好,你我有私事,各不相瞒,姑娘嫁了出去,因为夫妻双
回门,故此摆戏酒。不期王子嘉见帘子里,有美貌妇人,指手划脚,
他越逞精神。这两个女人悄悄约了他某月某日,当家的往沐阳宜兴一
带买货去,有十日不回。夜间准备候他来,都是贴身丫鬟传话。

王子嘉想道∶「姑嫂两个约我,我一身难充两役,不如再拉了三
拙,一则总承他个女子,二则面试他本事,好再央他教全了。」

到了这日,果然约了三拙来,掌灯时节,把三拙一顶满帽戴了,
都投身入去。王子嘉说明了两个在此,姑娘有不肯的意思。

阿嫂道∶「既来之则安之,难道打发一个去,就张扬开去,不好
意思了。」

且同坐吃些酒,拈了阄罢。谁拈了,王子嘉就是他同睡,此时各
争。这王子嘉,酒罢上床,阿嫂也不拈阄了,竟让王子嘉与女娘。

你道为何不争了?他久闻三拙的名,听说是那三拙,他就取才不
取貌了。三拙弄这阿嫂不歇不泄,十分满意。

王子嘉弄这姑娘,只管泄,只管歇,止好一更的长久,姑娘也算
快活的了。但见三拙这般鏖战,阿嫂异样风骚,心里动火,低低与阿
嫂说,要留那三拙几夜,大家尽一尽兴。

王子嘉应戏要去,三拙无事便留,一连四夜,真个是百战不休,姑嫂
两个,做梦也不指望这般快活,三拙许他再来,才放他去了。

王子嘉面见三拙一夜不泄,又到山中,再三请教,又只教得他运
气法,却也不能通身运到,运到腰里,就住了。蛇游洞,柳穿鱼,那
些粗浅的,教他几样,鸡啄食,猢狲偷桃,那些深细工夫,不肯传授
。王子嘉也就疏远他了。

这年三月间,嘉兴平湖,嘉善几处地方,慕这第一班的名,邀他
们去做戏,台戏堂戏都是十两一本。先凑银子,兑了百两安家,众人
才去。

平湖一个大乡宦,摆八日寿酒,也要他们去做。这乡宦极肯娶妾
,娶了一个,睡了一年半年,又娶了一个。把那个就置之高阁了。家
中有十七个妾,如守寡一般,夫人劝他,把不用的,打发了几个罢,
他又不肯,因此个个怨他。

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戏,不知如何,被那众妾里面,有两三
个缠上了,漏了风声,被那乡宦叫家人捉住,打个半死。还说送官惩
治,班主再三央求,才免送官,也不做戏,也不找帐了。

况打坏了小旦,就是别家要做,也少旦做不得了。只得雇了船,
狼狈而归。

平日他继父陈优管班,正旦王人喜,常常劝诫他道∶「你若不改
过自新,毕竟出乖露丑。」

他口里感谢好话,女人来缠他,他又去了。平湖回来,正旦王人
喜,禀压班主人道∶「王小旦戏好,班里人个个与他相好,并没口面
。只是有这桩不好处,虽是人来缠他,他一听好言,不能改过自新。
在平湖如此如此。」

那乡宦远道∶「看老爷面,又众人拜求,才免送官。不揿住行头
,大家体面,都不好看,不如打发他出了班,另寻个小旦罢。」

那压班主人,原是极正经,不肯生事的,便吩咐∶「就逐他出班
,压班银三十两,我也不要他还了,快快另寻好旦,不可误事!」

人都道∶「这样好班,一个月三十本戏,趁好大钱。他又轿子出
入,十分得意了,没福受用,做出事来。」

那知他不以为意,反道∶「我如今不做戏了,只串戏做清客,大
官府门下,走动走动,通些关节,南北两京,都好做事,可不强似做
戏子麽!」

那知正是他的死运到了。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贞妇淫秃认是好姻缘痴娼狂那知是真孽障

诗曰∶

芳露垂垂碧瓦凉,芙蓉别馆漫焚香;
琅风千扇吹冰谷,宝雾重檐悬夜光。
当夕蟾蜍来未已,三秋珠 饱初僵;
更深漏转无人见,坐待明河下绣床。

话说三拙见王子嘉不与他亲近了,心里恨他,要设法去偷他老婆
,塞他的嘴。常见他出门去了,假意去寻他。那知王子嘉的结发,是
小人家女儿,粗丑老实,连丈夫也久度之高阁的了。每常只如走使妇
人,不许出房寸步,三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忽见了厥脸,问知是他
,惊得飞走。

走出门来,立在半塘桥边,忽见一个尼姑,风流跌宕,有六七分
颜色,从半塘寺里走出来。

三拙想道∶「这样个尼姑,却从僧房出来,是不怕和尚的了。」

况桥边没人走动,也就迎住作揖道∶「女菩萨何往?」

尼姑答礼不迭道∶「师父是何寺院?」

三拙道∶「我是花山家坟,三拙和尚。」

尼姑笑道∶「久仰久仰,失瞻了。」

三拙道∶「既如此,不须打话,缓步请行,到荒山去走走。」

尼姑道∶「改日奉拜。」

三拙道∶「不但我不该放了你,你也不该放了我。女师父叫轿子
到荒山,原也不雅,我有熟轿夫,抬了就走,岂不更妙!」

尼姑道∶「只说兄妹,想也不妨,也罢。你先去西新桥等我,我
自己叫小舡就来。」

三拙道∶「不可哄我。」

尼姑道∶「见食不抢,一世不表,人闻大名,决不当面错过。」

三拙飞也似先往西新桥去,唤了两乘熟轿夫,呆呆立等。只见尼
姑果然来了,还了船钱,一径上桥同行。

路上也有人指着笑笑儿,却都是认得三拙的,不敢则声。到了山
里,早有极盛肴饶,极甜三白,两个饱啖,一同等不得到夜,大战一
番。弄得尼姑痴痴迷迷,道∶「是从来未经的。若是寡妇,经你的手
,定要嫁你了。」

连住了四日,没早没晚,缠着三拙要弄。三拙只说要下山一两日
,怕他住了不去。问他∶「姓甚,住何处!」

尼姑道∶「我姓张,先夫姓王,十七岁嫁了他,十九岁就做了寡
妇。人问我道∶『你这小年纪,嫁了麽?』我说∶『我不嫁。』那人
又道∶『你这小年纪,如何守得寡?』我说∶『我也不守寡。』因此
做了尼姑,活动活动。各处尼姑庵里,轮流住住。六房庄边,那庵里
住得多些,所谓随处为家。你没处寻我,我来寻你容易。」

又道∶「我有一件好事,总承你,你上了手,不许忘了我。下津
桥马鞍滨地方,有个半大不小人家,一位内眷,生得胜过昭君,赛过
西施。他家主公,原是秀才,在日我尝到他家化缘。这内春日里也和
老公搂抱而睡,毕竟是个极贪杯的了。秀才已死了两年,不知他和人
有事没事,等我去勾引他,和你弄弄,不怕他不魂杀。」

三拙道∶「妙!妙!全仗你女苏秦。」

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也不说为什麽,只说∶「送你买件衣服,
我已吩咐徒弟,叫一乘送到寒山。寺的轿子在门首等了,过目再乞光
降。耳听好消息。」

尼姑谢了一声,上轿去了。

到了次日,尼姑就往马鞍滨口寡妇家来。

寡妇道∶「王师父许久不见。」

尼姑道∶「我在花山家坟住了几日。」

寡妇实不知三拙在家坟,并不问起。坐了一会儿,尼姑说起∶
「我不枉了在世,不瞒娘娘说。近日家坟三拙那里几乎快活杀了。


原来这寡妇,性极贞静,外面极和婉,再不冲撞人半句。便道∶
「王师父不要说荤话。」

尼姑道∶「人说不吃天鹅肉,不知其妙。我蒙你抬举,特来通你
知道,好作商量。」

寡妇道∶「王师父你莫非疯颠了,你去罢!」

尼姑道∶「娘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要错过了。他说要见
娘娘哩!」

寡妇道∶「你自和他鬼混,不关我事,我也没你这老面皮。」

这是骂尼姑的话,尼姑却认做不好应承,假意如此,笑嘻嘻的去
了。

寡妇道∶「茶也不吃,我也不送你了。」

尼姑不晓得他从来和婉,只道他心里肯了。竟去约三拙日子,三
拙不知就里,欣欣以为实然。

寡妇一日吃了午饭,忽见尼姑又来,因前日恼他,未免过於冷淡
了。便笑迎道∶「前日怠慢了你。」

尼姑越发道是好话,公然突出句话,不照一些前後道∶「娘娘,
三拙师父约後日来见娘娘,教我先来说声。」

寡妇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也不回话,竟跑到床上朝里睡了。

正是∶

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不好口里出言,也不冉计个确信,只说得
一句∶「娘娘我去了,後日下午来。」

往门外洋洋走了。寡妇翻转身来,只见丫鬟正走进房。

寡妇道∶「不想秃娼根,这样可恶!骂他一顿便好。他去了麽?


丫鬟道∶「不像冲撞娘娘的,他欢天喜地走了。」

寡妇道∶「若如此说,他明日还不识窍,定要来的。」

正说着,只见他兄弟小秀才,跑进房来道∶「姐姐为何日里睡着
?」

寡妇忙起相迎,把尼姑这一段话,如此如此,细说了一遍。

小秀才道∶「等我明日来,把这男女两个秃驴,打个臭死。」

寡妇道∶「说那三拙,会少林拳棒的,那里打得他倒?」

小秀才道∶「我明日邀十来个好打手来,不打紧!」

寡妇留小兄弟吃了饭,回家去了。

次日,小秀才邀了马鞍滨山塘上,共十二三个有体面的打手,先
在自己家里,留下两个同到阿姊这边来,各各在近邻店门首,暗暗埋
伏。申牌时候,只见尼姑在前,和尚在後,从西首远远来了。

小秀才步入中堂,尼姑跳跳跃跃,竟走进来,小秀才少年性气,
骂道∶「秃淫妇这般可恶!」

劈脸打将过去。尼姑见不是对头,往外就跑。三拙已进了门,外
面十多人蜂拥而至,金刚箍 尺,一齐打来。叫道∶「不要放走了三
拙这贼秃。」

三拙见势头凶狠,不往外反往内,中堂的墙高,一径轻入後天井
,把身子往上一耸,如飞鸟一般,跳上墙去,飞也似打从邻舍屋上,
往西走了。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门赶去,但见他如履平地,到空场头,
又一跳如脱兔一般,不知去向了。那尼姑打从人丛袒逃躲,也被後面
两个打了几拳,负痛而去。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雪,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秀才同两位在行的,去投了里排四邻,要去告状。一个老成里
长道∶「令姊丈与小弟相处,极是好人。令姊寡居贞洁,谁不知道,
今日之事,又不曾有玷,告状反为不美。这贼秃在枫桥、凤凰桥、滴
水桥一带地方,奸淫恶迹,擢发难数,渐渐到这地方上来了,待他别
家做出来,小弟做呈子头,兄做中证,那时摆布他方可何难?」

小秀才依言,留众人在酒馆,吃了一回酒,大家散了。

那知三拙,心还不死,只道∶「寡妇原有他的心,毕竟丫鬟们走
了风,他兄弟知道了,做了这事。不知那寡妇在里面,如何不快活,
如何想我哩!」

一日,走到一个旧相识妇人家,打听消息。这妇人就住在寡妇西
首,往来已两年了,三拙每每得趣抽身,极是薄情。为何这妇人独久
,只为妇人虽已三十六七,貌亦平常,却有个女儿已十四五岁了,甚
是美丽,指望等他二三年,要他娘做脚,故此往来长久了。

三拙还未说及寡妇的事,妇人先开口道∶「这一向你为何不来,
我家女儿,今已十七岁,正待冬里成亲,不料女婿急症死了,女儿做
了望门寡,又是寡桩厌事。」

三拙道∶「待我蓄了发,娶了他罢。财礼五十两,冬里成亲,你
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竟是我养,又好常常叙旧,若你夫妻肯,
今日先下定十两。」

妇人听见说了十两银子,屁股上都是笑脸了。道∶「我做了主,
我家主公是凭我的。倒是女儿,也得他心上肯便好,你拿银子来,等
我去与他说看。」

三拙把一封银子,递与妇人道∶「今日就和他会会儿,我明日带
二两,与你买疋细。」

妇人拿了银子,走到隔房女儿那里,如此如此,说了一遍。

女儿道∶「我要嫁,嫁个好人,决不打和尚的。」

妇人道∶「我儿,你笑我了。」

把银子放在他袖里,道∶「等他自家说。」

竟走了去。看他光景,是叫三拙用力强奸的意思。女儿慌了,把
身子问出房门外,三拙走来,竟要罗皂,他跑到门首,大喊叫道∶「
地方四邻救命!三拙和尚强奸黄花闺女哩!」

正是申牌时候,走拢人来。顷刻有二三十人,三拙夺路跑了。前
日劝小秀才的那个里长,走来勒了女儿口词道∶「我是现年替你递公
里,不打紧。」

次日约小秀才做知证,具呈吴县,差人捉三拙。三拙央了分上,
又买上买下,不上一百两,买捺住了。

里长道∶「抚按都是不要钱,有风力的官,况按院正在行事,明
日去进公里,难道也捺住了。」

又有人次来二拙耳朵里,十分慌了。打听得按院一个老师,作寓
在王子嘉家里,只得去寻王子嘉商量。一连寻了六次,再寻不着。

原来王子嘉在京,倚着现任大僚的势,拐了妓女刘美回家,在苏
州看戈阳腔正旦章观的戏。两个看上了,章观要嫁他,刘美闹吵了几
场。王子嘉把刘美送与将去的武官,武官又转送一个按院衙门人,王
子嘉平日恶处,刘美一一都说了。章观又曾与按院衙门一个人相好,
正要嫁娶,如今又嫁王子嘉,是夺那人心爱的肉了。两个媪妇,明明
是催命鬼,也是前世孽障。

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御史私行轿夫漏风声老僧多嘴淫孽难藏影

诗曰∶

秋声入夜夜多寒,落叶风中面面残;
无奈官清招谤易,可知宦拙免参难。
正怜去後长垂泪,不分行时便失欢;
即此淫风能砥柱,颂声起处万民叹。

话说各州府县,有那衙蠹光棍,为恶百端的。常有好官,不由所
属听信下役,自己人访严拿,毙之杖下,如前朝祁御史、新朝秦御史
。人人感激,个个畏怕。

若论有关风化,奸淫不悛的,也与凶人一体重处,惟有前朝祁御
史、新朝李御史。况李御史所处时候,比祁御史更难。前朝独御史更
觉威严,一出衙门,家家避匿,鸡犬不闻,相沿体统如此。新朝初任
,有一两个做好人的御史,不但同下僚游山饮酒,和尚亦与衔杯,戏
子亦同掷色,还有唤戏子到衙门,欢呼痛饮的哩。朝廷处了两个,张
御史就严肃了。秦御史大振风纪,不假声色,但把和尚、戏子都看做
无恶可行的,不甚关心。

李御史偏道∶「君子里有恶人,小人里有君子。代天子行事,在
这地方做一场官,纵不能遍访贤能,荐之天子;必须察尽好恶,救此
兆民。假如和尚,岂没几个高僧,修行辨道,岂没几个包揽词讼,串
通衙蠹的,比俗人还狠。又岂没几个贪酒好淫,败坏清规的,比俗人
更毒。假如戏子本是贱役,安敢为非,只是倚仗势宦,奢侈放恣,其
害尚小,有那行奸卖俏,引诱妇女,玷辱闺门的。我出京时,就有一
大僚,痛恨一优,托我处他,若不犯在我手里罢了。」

再一访问,除了淫恶,也是扶持风教一桩大事,如此存心,却在
纪纲才振,顽民未革时候,岂不更难也。

顺治十三年六月到任,未到任之前,已先各府私行了一番。下马
之後,十分爱民,只是衙门人役,毫不假借。行了半年事,凡是做访
的衙门人,与打行讼师,平昔着名的,也拿得尽情,或军或徒。知会
了张抚院,再无滞狱。准的状词,发了府县,不许久淹。就如亲眼见
的,亲耳闻的,府县也不敢欺他。

有一个交结衙役,包揽词讼的二和尚,也不住山,也不住寺,以
管闲事为生涯。李御史拿下打了几十板,问徒发驿去了,人人称快。
新朝极作兴戏子,李御史只有抚院请他,他请抚院,照了旧规,点几
出戏做,除此再不用这班人。

二月初旬,放告,忽见枫桥地方,有里邻连名呈子,为淫僧强奸
幼女事,僧名三拙。李御史心中大怒,若果有这事,大伤风化。若没
有这事,刁不可长。且不批发,必须私行细访,方不致冤枉。

过了几日,悄悄带了一书一皂,扮做山东枣子客人,打着山东乡
谈往枫桥,一路先体访一番,就寻个饭店歇了。次日从西新桥,直到
观音山脚下,天色尚早,不见烧香的来,独自一个,茶馆里买壶茶吃
了。

问起三拙,店家道∶「是有财势的和尚,不住在这里,住在花山
家坟相近,我也不知详细,总来不是好和尚。客人莫去拜他。」

李御史不言语,走了出来。只见远远三四乘轿子来了,虽是布轿
,却开着帘子的,前面三个年小女人,後面一个年老婆子,都是华服


一个轿夫,口里说∶「娘娘,你们烧了香,不消吃老和尚茶点了
,快到三师父那里去,自然有盛馔留你,总承我们早吃些。若是住在
那里,明日早来接。」

轿内女人道∶「且到那里看。」

李御史想道∶「这话跷蹊,女人如何住在山里僧房?」

紧紧跟了他前去。山门都下了轿,老少四个女人,一齐上殿烧香
,那八个轿夫,门槛上,石基上,散散的坐着。

李御史也坐拢来,问路上和女人说话的,道∶「朋友在山里抬轿
的麽?」

那人道∶「正是。」

李御史道∶「每一乘多少辛苦钱?」

那人道∶「到这里烧香,不过一钱二三分,若人忙时节,也只待
一钱五六分。」

李御史道∶「方才听见说花山三师父那里,一定多些了。」

那人笑道∶「这是不论价的了。不瞒老客说,花山家坟来了个
三师父,是个光头财主。相交的女人极多,我们抬的,是他老相识了
。抬到那里,凭他们顽耍几时,吃了他酒饭,三师父每乘与我们五钱
。若过了一夜,次日早来接了,又吃他酒饭,又加五钱细丝银子,一
分也不少的。」

李御史道∶「方才有一老三少,难道都是他相识?」

那人道∶「老的不知是娘是婆,这不算数,只三位娘娘。三师父
自己一个也够快活了。况他如今收了徒弟,约有二三十人,怕没几个
会弄的。」

李御史道∶「咱去游玩得的麽?」

那人道∶「当时提学在日,与民同乐,你便去得。如今他只留
女人,不留男人,去也不招接你。」

说言未了,四个女人下殿来,上了轿,往西南转湾去了,李御史
步上殿来。参拜了观音大士,站起身来,一个老和尚,捧个化缘疏簿
叫道∶「阿弥陀佛。大殿上少瓦,求施主老爷布施些,无量功德。」

李御史教取过笔来,写在疏簿上道∶「山东李,香金三钱。」

又道∶「小 在後就来,即当现送。」

老和尚道∶「爷走山东,卖什麽宝货?」

李御史道∶「卖枣子。」

老和尚道∶「有船在山下麽,可要备素饭?」

李御史道,∶「这也使得,香金外,再补饭金三钱。」

老和尚高叫徒弟,快收拾素饭。说言未了,烧香的纷纷进来,後
面一个小後生,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一个捧香纸的家僮,也上殿来。
老和尚慌慌张张,走去点香点烛,拜单上也去展展。那後生和女子双
双拜了四拜,女子跪着,後生起身,取了签筒,又跪下去,求了一签
,两个才起来。

老和尚恭恭敬敬,去作了後生一揖道∶「王相公失迎了。」

那後生讨了签,教和尚详一详。老和尚看了签,道∶「什麽用的
?」

後生道∶「这娘娘要嫁我,成不成?成了好不好?你详一详。」

老和尚道∶「难得成!成了也有损失。」

签道∶「有物不周全,须防损半边,不周全,就有损失了。」

後道∶「家乡烟火里,祈福始安然。保福一保福,就安然了,前
不好,後来好。」

後生道∶「这和尚一派胡诌,这娘娘财礼二百两罢了。我连娘娘
的,已凑足二百两,封好在那里了。只等待行礼。大阿哥张相公、尤
相公有工夫,一两日里交与龟子,就过门了。若说别样事情,我两京
大老就是阁老尚书都察院大堂,都与他相知,那抚按临出京,都有人
吩咐他,府县官还怕我,当道府官不好,要奉承我几分,难道我怕龟
子?」

老和尚就道∶「我失言,里面请坐。」後生也不回言,洋洋竟同
一个女人下殿去了。老和尚又慌慌张张跟着送他,他头也不回上轿去
了。

正是∶

败翎鹦鹉不如鸡,得志狐狸强似虎。

老和尚进来气喘喘,邀李御史客堂用饭。李御史随就同他入去,
坐了。

问∶「这後生是谁?」

老和尚道∶「爷是山东,自然不认得他,这是有名的王子嘉。」

李御史道∶「他是什麽人,你称他相公?」

老和尚道∶「是便是戏子出身,有个缘故。明朝只府县吏员,为
说三考满了,可以选个仓官、巡检、浒墅关书办,部里有名册,这两
样人,称个相公;一班皂快,也有称相公的。戏子只称师傅;清客只
称官人;如今戏子称阿爹,清客称相公了。这王子嘉原是小旦,行奸
卖俏,偷得妇人多了。在平湖被乡宦打逐,本班主人大怒,难免送官
,逐出了班。他因而随着几个老串戏,自己也附在这夥里面,南京北
京,在大官府门下,说事过钱,做了个大通家。苦不奉承相公,把我
光头一顿打,那里伸冤。」

李御史道∶「他奸骗妇人,为何新察院那里没人告他?」

老和尚道∶「他偷的都是有体面人家,不是乡宦,定是富家,只
得隐瞒了。不比花山三拙和尚,偷了整几百妇人,不是银子买奸,定
是用势强奸,如今现有里排邻比,告在吴县正堂。他用了百两银子,
买上买下,就压住了。」

李御史道∶「告在都爷那里,新察院那里,难道也压住了?」

老和尚道∶「爷,你请些素酒,我慢慢和你讲,若要正法,除非
上司亲提审实了,一顿板子,立刻打死,发与问官,就是清官。大分
上压下来,少不得一个枷号问徒,又逃网去了。」

李御史道∶「如今那一个官好?」

老和尚道∶「贫僧也不甚下山,闻得抚按老爷都好,都是爱民的
官府,苏州百姓造化,都遇着这样好官府。察院老爷在松江常熟,各
处行事,打死恶人,眉也不皱一皱,阿弥陀佛。就是活阎王一般。」

李御史笑了笑儿,回头见一书一皂,立在背後。吩咐封五钱,三
钱香金,二钱饭金,不消外对了。

书皂一齐应道∶「嗄!」

老和尚道∶「爷北方其有规矩,管家就如答应官府一般。」

李御史怕人知觉,就抽身走了。一书一皂,称了五钱,当面送了
。已有小快船,在山下伺候,连夜回衙门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法无轻贷两孽入重泉

诗曰∶

生憎云汉惯牵愁,横放天河隔女牛;
得月曾怀千里梦,分风自散一林秋。
文章不共沧桑变,诗卷还容天地收;
幸有清廉能砥柱,狂澜此後不须忧。

话说三拙这厮,自从两个妇女,弄出事来,惊得飞跑,也就把偷
妇人的心肠,灰了一半,思想还俗娶妻。但不便在苏州做事,又不知
何处更好,坐在家里,等一个不落发姓吴的徒弟来。他惯走江湖,与
他商议。

你道姓吴的是谁?原来半年前,有个洞庭山姓吴的,久走江湖,
也曾学些少林拳棒,不肯让人,因闻了三拙的所为。一日天色傍晚,
走到静室门前,声声要借宿一宵,徒弟们说∶「我家长老,再不留生
客的。」

姓吴的道∶「女人留惯的,男子就不留了麽,我偏要住一夜。」

门里转出三拙来道∶「兄要我留,也须好言好语,为何降着人做
?」

姓吴道∶「晓得你少林出身,就与你跌一交,也不怕你。」

三拙笑道∶「老兄若你赢了我,我不但留你住,还要拜你为师,
倘我赢了你,你却如何?」

姓吴道∶「我终身认你为师,决不食言。」

果然二人上了手,却被三拙下了钩子,姓吴的扑通一声,跌倒在
地。三拙忙来扶了道∶「得罪!得罪!」

这日就作了相知,二人却都是江湖上人,极说得来,三拙留他在
家里住了,也常常回家去几日,又来山里几日。三拙有心事,必然和
他商量。

这一日,姓吴来了,坐定就说起一梦∶「昨夜梦见察院摆了独桌
,在闹市里,请老师吃酒,我想老师又不参禅讲经,做出名的禅僧,
如何察院请你,况是闹市里的独桌,此梦甚是不祥。」

三拙说起要还俗的话,正待你来商量去处。姓吴的劝他急走,切
不可稽迟,万一事发,措手不及,就没人用得力了。三拙看着名山胜
景,大厦高堂,割舍不得,意欲留几个徒弟,在内看守。

姓吴道∶「不妙!在他们身上要你,越来牵缠不了。」如此捱迟
了几日。

那知按院到衙门,就把公呈批了,发与本府署印二府,密拿三拙
。二府见了这帖,签点几名能事鹰捕,几名干事民快,连夜往花山
家坟来。三拙正收拾银两,打帐次日同姓吴的往松江朱家角买布,扮
作布商,往临清一带地方去,或赶郑州的集。

日已停午,忽闻有总捕厅差人,要见三师父。三拙慌了,逃又逃
不得,躲又躲不及,忽然差人鹰捕,蜂拥而入,已到面前,道∶「本
府老爷要你哩!」

一个为头差人,扯着就走。三拙道∶「且请用了饭去。」

众人都道∶「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回话,快去!快去!」

姓吴的在旁道∶「就是众位差使钱,少不得要奉。」

众人道∶「三拙飞檐走脊的人,我们好好服侍事他走。」

三拙向姓吴道∶「你取了些使用来,到官免不得用刑,还要求照
管哩!」

大众拥着三拙出门,有四五个,只推老爷吩咐∶「房里有奇怪物
件,取几件去。」

搜出女袄三四件,梳子、篦子、刷子、 子、露花油,都取了去
。在柜中银子也随身取些,随後赶上。一口气直到府前,官未坐堂。
姓吴的拉众人到酒店上坐了,吃酒吃饭,打发了二十两差使钱,人多
还不够分。里排四邻,妇人女子,又另是差人都唤到了。

不多时,二府升堂,一干人犯带到。二府略叫里邻问了几句,又
叫女儿问了几句,把三拙夹了一夹棍,打了四十毛板,发了监,妇人
女儿发了 ,连夜把口词审语写了申文,与那梳子、 子等件,第二
日申解察院。

察院坐堂解进,先叫三拙上去,问道∶「你和尚住在山里,要梳子
何用?」

三拙道∶「是小的未披剃时存下的。」

察院道∶「刷子哩?」

三拙又道∶「未披剃时存下的。」

察院道∶「和尚要露花油何用?」

三拙道∶「一个施主带在那里用,见油香得好,与他讨的。」

察院道∶「奴才胡说!我问你三件女袄,也是施主与你的麽?」

三拙叩头道;「小的该死。」

察院喝道∶「你还想活麽?」

喝令打了六十板。仍旧府监监了,唤里排四邻吩咐道∶「女儿贞
洁,本该上本旌表,只是其母不良,他不能规谏,叫不得贤女。姑饶
其母,释放宁家。这恶僧罪大如天,也不只这一案,你们也不须来伺
候了。」

众人谢了出去,妇人在前,女儿在後,街上孩子们拍手笑道∶「
婆娘打和尚的呵呵。」

里排道∶「小官们不要罗皂,因为黄花女儿不肯,察院也称赞他
哩!」

到了家里,女儿哭向父亲道∶「亏了列位里邻呈子上,不带爹的
名字,又亏青天察院,也不牵连问及,如今为我,连娘也饶了。羞人
答答,这里住不得了,他州外府去,还好做人。」

父亲道∶「小姨娘,嫁在嘉兴城里,搬到那里去再处。」

次日里邻等家,父亲走去谢了,随即先去,通知小姨,连夜雇船
搬了去了。正是∶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三拙在监里,亏了姓吴的替他拿银钱使用,还不受苦,凭他
养棒疮,调理身子。第三日午後,又是察院发一名犯人下来,却是王
子嘉。

三拙问他∶「何故你也为事?」

王子嘉道∶「那里说起,有一个察院老师,京里一位相知,荐在
我家作寓,有个城东财主,只为待人刻薄了,被众告发。他道有银子
,买房子生利,并非生事诈人,怕察院不以监生待他,即加刑责,不
过求宽的意思,央那老师说情,情已允了,谢已收了,人已去了,闻
说里面有人怪我,察院如拿访一般,捉我去。一夹棍三十大板,听他
口气,恰像京里有大僚怪我,先放了火的。骂我道∶『奴才!你玷辱
人闺门,淫媾人妇女,罪恶贯盈了,还辩什麽?』你道裤裆里事,一
个上司也管起来。」

三拙道∶「我也为裤裆里事,监在这里哩!」

王子嘉道∶「你是和尚,原不该偷婆娘。我是婆娘偷我,也加个
罪名,不服!不服!」

过了两日,忽然听见察院吩咐县里,做了几十面立枷,两个也有
些慌了。王子嘉道∶「章观不进监看我一看,写字去骂他。」有挂枝
儿为证∶

写情书写不尽,我冤魂帐;直直的,写几句,教他细细详。
我死期已在十分上,早早来还得见,也算与你厚一场。
若是几日里来迟也,切莫要身後将咱想。

次日章观,只得到监里来望望,尚未叙话,忽传察院唤三拙。

王子嘉道∶「若三师父放了,我便有些生机。」

三拙随了府差候察院开门带进,察院不发一语,丢下十六根签来
,喝打八十。

三拙禀道∶「老爷容三拙禀明一句话,就打死也不敢怨。说三拙
强奸幼女,奸尚未成。两朝律上,并不致死,还求老爷宽恩。」

察院道∶「我今月某日,私行到山,一老三少妇人,到你山里来
,轿夫亲口说,一乘女轿五钱。住了一夜,早起来接,又是五钱。又
说三师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受用过了,难道你还不该死!死有馀辜
了。」

三拙道∶「若如此说,老爷把个风流帽子,赏了三拙,三拙含笑
入九泉了。」

察院喝道∶「着实打!」

打了八十板,死而复苏,上了立枷,吩咐枷在阊门示众。唤人抬
到黄鹂坊桥,又死而复苏。只为上司旨意,仍令抬到阊门门下,枷了
半日,黄昏气绝了,不在话下。

且说王子嘉为有旧刑厅一案,在衙蠹名下有他过付名字,他就借
景生情,书房用了手脚,申文察院,请发人去。又用了分上,暂保在
外一日。收拾行李,一到家里,宾朋毕集。

有的道∶「江宁去了,直等按台去後回来,就见了身了。」

有的道∶「事完就回家躲着,又不是对头官司,有人出首,那个
知道?」

有的道∶「毕竟且住江宁,我们替你看光景,才为上策。」

这些话,又有细作打听,吹入上官耳朵里了。起更後察院传出批
文来,批道∶「王子嘉另案结。」

本府忙拘王子嘉,仍旧发了监。

是夜,王子嘉得了一梦,梦见三拙笑盈盈走来道∶「王兄,我在
阊门等你,你快些来。」

忽然惊觉浑身冷汗,细思此梦不佳,大哭起来。监里人问了缘故
,道∶「兄不必虑!这叫做心记梦。事虽相近,僧俗不同。若把你与
三拙一样发落,前日一总提出去了。如何又剩下了你,况另案结三字
,还是未定之词。」

王子嘉听了谢了。

辰牌时候,察院放炮开门,忽见府差跑了下来道∶「察院要王子
嘉,快走!快走!」

王子嘉这惊不小,一路哭了去。见了察院,磕头大哭道∶「老爷
饶了小的狗命,小的出去,做个好人。」

察院道∶「你出去,怎麽样做好人?」

王子嘉道∶「小的平日恶行,尽情改了。连妻子也不要,往杭州
灵隐天竺,出家做和尚,老爷就如放生一般。」

察院道∶「打死了三拙,又添你一个三拙了。杭州清净法界,安
你这三拙不得,你说放生,假如禽鱼,无害於人,人便放生。你如何
教我放你,扯下去打!」

也丢下十六根签,打了八十,上了立枷,枷在阊门示众。王子嘉
比三拙,反觉硬峥,抬到阊门,还向人说∶「我王子嘉是风流罪名,
值得一死。」

第三日辰刻死了。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鬼声自笑终当共泣魅影人谴更伏天刑

不寒不暖,无风无雨,秋色平分佳节;
桂花蕊放夜凉生,小楼上朱帘高揭。
多愁多病,闲忧闲闷,绿鬓纷纷成雪;
平生不作负心人,忍辜负连宵明月。
《右调寄鹊桥仙》

提笔时,正值中秋将至,壮士尚且悲秋,何况老子。拈此一词,
做个引头,这回说到三拙、王子嘉,钟呜漏尽,酒阑人散的话,冷淡
不好,浓艳不好,扯不得长,裁不得短,认不得真,调不得谎,招不
得怨,撇不得情,丢不得前,留不得後,须是有收有放,有照有应,
有承接,有结束,才不是时手,胡乱捉笔的。

话说三拙、王子嘉,几日里,被铁面御史相继枷死。虽然死了,
还要报了官,直等官教领去烧埋,才许或亲或友,收拾抬去。三拙尸
首,直至第四日,天气已热,五分臭烂了,往来的莫不掩鼻而过。姓
吴的和几个光头徒弟,得了察院发落,到县递了领状,预先买下一口
棺木,催人抬入一只水荒船,不知载往何处去了。

初入殓时,一个光头徒弟, 哝哝,向姓吴道∶「师父在监里
,吩咐下来,把四五百两好银子,都是你收拾进城,不知你寄顿何处
?就是衙门使用,监里使用,买棺入殓使用,也用得有数。难道你一
人独得?」

姓吴道∶「师父身尸未曾安厝,大事完了,少不得有个道理。包
你大家,好好散夥。」

这等看起来,三拙自道∶「是能事的豪杰,江湖上好汉。」

他父亲送他西天寺,既不肯安心做和尚,交结了憨道人,往五台
山学本事。又学采战,亏了师太无能,收留了他,临逃难时,连憨道
人,共拿了常住七百两银子,及至买了绒褐等货。憨道人又堕水身亡
,赀本尽归他手,料这银子作祟,不能出家终身,何不还了俗娶了妻
,作起人家来。有这一身拳棒本事,再学些弓马,也可在离乱时节,
图做个武职出身;再若不能,也可於江湖上做个 褐商人,自由自在
,何苦一心一念,做这奸骗勾当。直到这个田地,父亲哥哥,不得见
了。西天寺本师,不必说起。五台山师太无能,本师心无,何等样有
恩於你,也不得见了。憨道人葬处,不得再酹酒哭奠了。有情的刁女
,不得再通音问了。迢迢乡井,不得归了。来路的山山水水风风月月
,不得再游览了。就如奸骗的许多妇人,也没一个立在门前,见他气
断,可不是一场春梦,只说比春梦还短哩。

王子嘉死在本乡本土,还有老婆和戏婆章观,看他入殓。况兼死
了一日,第二日官发放了,就是家属领尸,并不一毫臭烂。棺木抬在
城下,两个妇人和几个认亲认眷的,做了羹饭,大家哭了一场,才抬
下舡去,少不得寻块坟地埋了。只是他花花荡荡,财去财来,也不曾
做什麽大人家。兴头时节,吴江有一班牛鼻头、骡耳朵,或认表兄表
弟,或认堂弟堂侄,都来亲近他。到此间见他势败了,远道他必有积
蓄,借放心不下为名,定要分他的东西。章观原是戏婆,自然守不住
。众人逼迫不过,不上半月,借了府前张相公一百两银子,还了他家
,赎了身去,依旧入了班,做了旦。老着脸上场,奴家如何,官人如
何,摇唇卷舌,去扮戏了。夜里依旧有人嫖他,被人搂着,弄一个无
了无休了。

当时那些深闺处子,绣阁佳人,或整夜欢娱,或半宵恩爱,搂在
怀中,傥在身上,娇娇媚媚, 婷婷,自道是不世奇逢。一生乐事
,那知反不如做梦的好。梦里来梦里去,梦里尤云 雨,梦里雨散云
消,并没有一毫祸患。如今那些处子佳人,也还不知阊门路里,枷死
了一个旧日风标哩。这两个淫孽,因不是病死的,没有鬼卒勾摄,魂
灵飘飘扬扬,只在死的这块地方,牵缠不去。连守门兵丁,夜里也不
敢自出官厅,附近邻居,也不夜里出来解手,常常鬼叫,使人惊走。

一日,有个阊门外姓胡的,与人打官司,在府前听审,掌灯时审
起,官府问得细,逐个中证问到,因此二更天才问完,尽皆发放。姓
胡赢了官司,心中快活,不觉长久。只道还未放静街炮,带了个家人
,忙忙跑到阊门来。不但家家闭户,城门已关闭久了,听听更鼓,已
交三更,心里想道∶「虽亲识在城中的,也不便三更半夜敲门借住。
今夜不冷不热,天色如水,看看靠小巷卖铜器店,门首有一带地板,
又新又洁净,着实好坐使。」

叫声∶「小厮,我们夜深了,敲门借住不便,这阊门关得早,开
得早,鸡叫就开了,我们在这地板上坐坐,等开城门出去罢。」

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带,家人缩了脚,在他背後坐下。姓胡的
跑了这些路,不觉也打盹睡着了。忽然梦里听得人大声叹气惊醒了,
仔细一听,那城门边一个人道∶「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值得一死
。我连良家妓者,总算起来,不及你一半。况你是偷妇人,我是妇人
偷我,如何我与你一般处死,难道是有公道的?」

又一个人道∶「呵!呵!呵!其实我比你快活,记得枫桥一个妇
人,生得七八分波俏,先和我约了。他丈夫跟着米行主人,往溧阳一
带买米,他家里并没别人,我等不得夜,日里闪将进去,关上了门,
把妇人下衣脱光了。也不管日光照着,就把他揿在床沿上,提起两只
尖尖小脚儿,我两只贼眼,看定他阴门,把我那话儿插入,一进一退
,箭箭射他红心,弄得他花心淫水直泻,滚热的流在我那话儿上,直
教我浑身通泰,你道我可快活。直弄到日落衔山,邻舍女人敲门,问
有火没有,只得起身。把我藏在床後,开门回他没火,才做些晚饭吃
了。又弄到天亮,实是有趣得紧。」

那个人道∶「这不过小户人家妇女,不足为奇。」

这个人又道∶「你道这是小户人家,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在
凤凰桥那家,你便躲了差,我却得了趣。我才上手,见他浪得紧,我
用七纵七擒之法,他却不容人做主,把花心迎住了龟头,凭我用蛇游
洞,燕穿帘,直到狠做。用鸡啄食,他只是不怕。这是第一个能征惯
战的了。他流的浪水,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坛,我采战的老手,也被
他弄丢了一遭。你道可快活。」

那个人道∶「这还亏我招承你。」

这个人道∶「多谢!多谢!你看风清月朗,苦中得乐,也把你的
快活,说一二件儿,死又死了,且大家燥脾胃。」

那个人道∶「我如今已大半忘了,只去年春间,一个现任大僚,
写封荐书,荐在东省乡宦那家,求他青目。我到彼处,把书投进,乡
宦随请相见,原来这乡宦,极喜看昆腔戏的,一见如故,留在家里。
我凑他的趣,唱曲不消说起,里面取几件女衣裙出来,扮了几出独脚
旦的戏,须要顽耍。竟留在内书房歇了。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住在
家里,可不像此路人,不但一貌如花,又且通文识字,这州里有卓文
君之称。他见了我几出戏,魂灵儿已落在我身上了。千方百计,弄我
进去,成了好事。瞧他睡情,也是从来未有的,娇声媚态,万纵千随
。不要说别的,只这不上三寸的小脚儿,勾紧在我腰边,就该魂死了
。我亏你教我的战法,虽不十全,想也与平常人不同,睡了几夜。他
道∶『若不遇亲亲,怎知脐下这些子,有这样快活。』那知可口味多
,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不晓得如何?被他父亲知觉了。每常
同我吃饭吃酒,掷色取乐,竟吩咐两个书僮,如把我软监在书房里,
自己往五里外一个庄上去了。内外门禁,不消说十分严紧。闻得已写
了一封书,打发人送与荐我的大僚,不知书里如何?说我的不好。只
等回书,像似要处置我了。小姐知了风声,十分忧惧。就是小姐的房
,乡宦虽不明言,已移往靠後一层十间楼去了。幸得奶奶极爱小姐的
,每日去看女儿两三遭。一日奶奶没事,坐在女儿楼上,小姐带哭说
道∶『娘,我不好了,你须救我一救。』奶奶道∶『我儿,你原不该
做这事,如今怎样救你呢?』小姐道∶『听说京里回书一转,就要处
置姓王的了,若处置死了姓王的,孩儿岂容独活。况爹爹平日极怕娘
的,不讨了娘口里的话,不敢带新姨往庄上去。这遭说也不说,公然
竟带新姨去了。新姨与我极厚,料必解劝。是不是娘也不怕了,大是
可忧。孩儿的意思,求娘做了主,放了姓王的逃去,便没对证,孩儿
就得活了。』奶奶想了想道∶『这计较倒也好。连夜照内府法儿, 
一只鹅、两只鸡、一块肉,明日下午,差管书房的大小厮,送往庄上
,自然赶不回来了。小小厮没帐的,要放姓王的逃走,就容易了。』
依了此法,第二日黄昏将尽,奶奶出来查门,悄悄放我闪将进去,各
门才下了锁,好个爱女的夫人,又放我和小姐叙一叙别。四更才从楼
後跳下去,好赶出城。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金银首饰与我拿回,我
道∶『孱弱身子,那里拿得起?』只拣小金锭和散碎银子,约有百两
束在腰里。我带的小厮,因翰林留我一两月,打发他回家说声。故此
,只孤单独自,一个破囊,一条被,小姐把布做了软梯,放我下去。
我身上的金银沉重,心上又慌张,在软梯上,失脚一跌,跌在地上,
幸喜是沙土,毫不伤损。小姐在楼上见了,大哭道∶『我的人嗄!你
若是跌死了,咱也跳下来,和你同死。』你道这句话,可不使人心碎
。我不走正路,反打从汶上县、济河县,问路而归。咳!咳!我的小
姐,我如今死了,你知也不知?」

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人道∶「王哥,你死在家乡,有什麽苦?我父亲哥哥不得见
面,三千里路,渺渺孤魂,又带着枷,再不能回乡了。」

也放声大哭起来,惊得那姓胡的,满身冷汗。道∶「啐!啐!啐
!有鬼!有鬼!我不怕。」

那鬼就寂然无声了。

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好做伴儿。半明不暗中,忽见城头那条路
,五六人飞走下来,到城门口立住了,叫∶「三拙、王子嘉,你枷号
一月的限满了。土地司叫来放了他两人的枷,本司解你们从县解府,
转解阎罗殿去。」

顿时像打开枷的,像是三拙道∶「为何阴司也要枷一月?」

鬼差道∶「阳官批是一月,须要依他。」

鬼道∶「我们如今,阴府有罪没罪?」

鬼差道∶「土地爷说你该问斩罪哩!」

鬼道∶「杀了人便做鬼,杀了鬼可还做人。」

鬼差道∶「胡说!阴府的斩罪,不比阳间。只杀一次,变猪、变
羊、变鸡、鹅、鸭,该杀几次变几番,杀罪完了,请旨定夺。就是斩
罪,也有轻重不等。」

鬼哭道∶「苦恼,苦恼。」

像是王子嘉道∶「我比三拙不同,不知可轻些?」

鬼差道∶「闻得你是人来诱你,该问徒罪。」

鬼道∶「阳间徒罪,或是纳赎,或是摆站,不知阴府如何?」

鬼差道∶「你还不明白,也有不同处。阳间只一年、二年、三年
,阴府变马、变驴、变骡,或五年、十年、二三十年,跎完了限期,
这就投胎变人去了。」

鬼欢喜道∶「还好!还好!」

鬼差道∶「五更了,快走!快走!」

姓胡的只听得息息索索,像是牵了二鬼,往城头上去了。慌慌张
张,推醒了家人,倒往东首,走过了二十馀家,喘息定了,另在一家
地板上,坐了一会。鸡叫三次,人才行走,听得城门开了,急走回家
,一夜不睡。又吃了一惊,竟大病起来,烧纸服药,睡了一个月,方
才起得床。把这些听见的话,细细说与人知道,也就遍传开去了。是
真是假,将信将疑,老子正值悲秋,因谱二孽,遣笔消闷,附此说鬼
,窃比东坡,还有馀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虎丘山因梦题诗句长安道遇仙识往因

诗曰∶

天以酒色奔人心,况复豪侈群相结;
长安古称名利场,秋风远道如奔蠛。
城头角起四鼓交,啮揩披衣谢衾铁;
腹中水火食未齐,号晨走队先於鸡。
趋名赴利喘若嘶,遇酒及色斯则移;
淫淫汨汨不肯休,各能以目捷於足。
花粉窠中酒肉场,随力以追满所欲;
亦有名士误随俗,偶一泄揩蚤沐浴。
终当驰心歌舞队,漫淫於声欢度曲;
若说妖童有前因,眠思梦想亦安属。

话说三拙、王子嘉死後,江南风俗,毕竟渐渐变好了。乡宦人家
,规矩严肃,戏子变童,只在前厅服役,没酒席的日子,并不许私自
出入,就是戏酒,也只是庆寿贺喜,不得不用他们。开行人家邀远来
商贾,请妓陪酒,不得不扮一本戏,其他也清谈的多,宁可酒筵丰盛
,可以娱宾罢了。可见我静如镜,民动如烟,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不亏秦御史锄奸在前,李御史诛淫於後。

後来人人要做好官,不为势怵,不为利夺,怎能够风俗移易。就
是虎丘山上,三十年前,良家女子,再不登山游玩。若有女子游山,
人便道是走山妇人,疑他不良。


近年晴天游山的,多则千人,少亦百人,雨天游山的,亦尝有一
二十辈,甚至雨过地滑,千人石上有跌倒的,衣裙皆湿,嬉笑自若。
这二三年来,也毕竟少了,远方来的诗人墨客,多聚在上山僧房。每
至房头填住满了,没得下处,或就在船上住了。早晚上山游玩戏耍,
如今也觉僧房空闲,没生意了。

三拙、王子嘉死後,苏州的人,没一个不称快。来往的,不问三
拙,或有问王子嘉的,也只道∶「满嘴须根的老旦,就如娼家已过三
十岁,有何妙处?」

把这二淫孽,直似雪消冰化了。有一个前朝诗翁,也曾明末出仕
过的,姓黄,诗名远播。忽一日题诗在壁,却是哭王子嘉的诗道∶

一代风流容,西陵叹落霞;
赏音空有泪,忆昔更无家。
谁共虎丘月,徒悲茂苑花;
广陵散已绝,不复问红牙。

忽然一日,有浙西几处游山的,也像似仕宦,抬头见了这首诗,
不觉一齐大笑起来。道∶「王子嘉不过一变童。近日年已半老,捱身
作南北通家,远来宾客,贪他寻分上,做东道主,住在近虎丘的半塘
,招摇城市,自己忘了是优人,过客也被他惑了,纵容得他出户入闺
,行奸卖俏,幸得其正包龙图的李御史,一齐同淫僧毙之杖下,方将
为朝野称快,作诗哭他,已贻笑於正人君子了。何至说广陵散已绝,
不复问红牙,抬高到这等地位,乃敢揭之於千万人往来之地,不知他
有何恩爱,不怕人笑骂若此。」

旁有一老僧道∶「前日黄大人寓在轩中,月明之夜,似梦非梦,
忽见王子嘉走来作了个揖,分宾主坐定。忽然哭着,告诉苦楚,话未
半句,忽风吹树枝,打在窗上,陡然惊醒。因此感伤,作诗一首,黏
在壁上。」

众皆大笑道∶「或向为所惑,因梦作诗,自有何妨。只是奖赏太过,
使他难当,一代风流客,难道一代只这个淫优,若此君是女子,定嫁
他了。广陵散已绝,尤为可笑。」

有一位道∶「既遇吾辈,当以一诗和之。诗题是哭王子嘉,今我
的意思,是哭这首诗。」其诗道∶

信步登临处,俄然见晚霞;
诗成因夜梦,梦醒忆通家。
谁不堪共月,使令恸落花;
哭君哭罢後,毕世失红牙。

吟罢,大家笑了一回,下山去了。可见人心爱憎不同。爱王子嘉
的,升之九天,恨王子嘉的,抑之九渊。

看官你道,还是爱的是,还是恨的是,方信淫优不遇名御史,毙
之杖下,他宣淫未已,作恶无休,把好好一个世界,变成禽兽世界,
天必不肯轻饶过他。况三拙淫秃,更恶更毒,造假银,炼假丹,恃力
强奸。王子嘉做不出的,他偏要做,苍天肯饶过他麽?

又过了一年,一个陕西客人,在苏州卖完了西货,要往北京,探
望一亲,然後西去。腊月下旬,才到长安地方,饭店歇了,打帐次早
入京,店少客多,各房都满了,只一间小小草屋,一个老道人在内歇
宿。

店家领这陕西人进去。道∶「今晚客多得紧,爷只好权住一宵罢
。」

陕西人带一小,即只得往下了。先与老道人拱了拱手。

老道人便道∶「老丈从苏州来,看见三拙、王子嘉打死麽?打得
也好?死得也好。」

陕西人道∶「咱在苏州实是看见枷死的,但咱又回乡了一遭,并
没人问及,今已二三年了。老师父何故,忽然问起他两个?」

老道人道∶「老丈在清江浦,偷了行家的娘子,如今满脸淫气,
透出天庭,只怕回家去有妻子之变,你道三拙、王子嘉,是今世作的
恶麽?三拙前生是尼僧,犯了佛戒,遍地偷人,今生应还他淫报,被
淫一次应还一个,只是淫了他母,又要淫女,念头刻毒,且青天白日
,肆淫无忌。假银子、假首饰,千般百诈,积恶太深。故上天震怒,
借清正好官,打死了他。救世君子,要戒人淫乱,说淫为万恶首,孝
为百行原。实则一宿之缘,也是前生注定。谓之恶则可,谓之作恶则
未可。三拙才唤做作恶,怎不死於非命。咱曾劝他淫气太重,不可妄
为,他自不依咱言,故此假死以避他。若说王子嘉,原是万历年间,
东江米巷里,一个有名的小唱。他被大官大商,各处的人弄了十年男
风,後来娶了妻房,又不管束他,不娼而娼,又被多人淫媾。今世故
以良家女子,前生有缘的,把他淫了,以偿前孽。但他不该交通大老
,擅递线索,又诱人发妻,以媚显要,自称相公,以乱纲常。故此也
在劫数,被名御史打死。他的妻与妾章观,还要大受人淫辱,报应完
了,再得人身。不比三拙,得罪佛戒,永生堕落。」

陕西人听了这班说话,拜倒在地,求他忏悔清江浦的罪过。

老道人道∶「不妨!不妨!只自今以後能戒谨不淫人妻女,自保
无虞。」

陕西人谢了教,吩咐取晚饭来,言之未已。只见老道人把袖一拂
,出门去了。急急追出,并无踪影。店家都说,并不曾出来,陕西人
各处搜问,总言未见。只见庭中大梧桐树,摇摇曳曳,光影甚异。陕
西人大加诧异。

次年,到苏州来,每每向人传说,但不知王子嘉的妻子,毕竟如
何?可为贪淫肆恶者劝戒,有请为证∶

笔光澹宕墨光肥,底事茫茫任溅挥;
班弓射矢弦与韦,风啸影移随意催。

《梧桐影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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