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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影序言小豹猫 重新编排校正
《梧桐影》共十二回,全名《新编梧桐影词话》,又名《新编觉
世梧桐影》。「词话」是中国古代通俗文学的一种形式,词即唱词,
话就是说话,亦即讲故事。有词有话、有说有唱的作品被称为词话,
这种称呼在明代比较常见,最早见於一九六七年在上海嘉定出土的明
成化年间词话刻本十一种,另如着名的《金瓶梅词话》及《大唐秦王
词话》等。但是在清代,这一称呼却绝无仅见,值得重视。本书有啸
花轩刻本,当刊於康熙年间,作者不详,从作品内容看,作者应为由
明入清的苏州人,书当为其晚年之作。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和尚和戏子往往是被讽刺、讥笑的对象,尤
其在性爱问题上,他们极易受到抨击。
和尚是出家修行者,理当六根皆净,清心寡欲;可是,正因为他
们不得近女色,缺乏正常的性生活,长期的性压抑使他们对性爱的渴
求远胜於在俗之人。於是,那些孽根未净、定力不足,或者根本就是
披着僧衣的假和尚,便屡屡犯戒,在肉蒲团中参不出来了。另外,佛
教(包括道教)标榜甚高,道貌岸然;佛寺戒律深严,轻易不得其入
。人们出於对宗教禁欲主义的反叛、揭露和抨击,出於一种好奇心,
也往往对此类题材颇感兴趣。
戏子也是人们注视的一个目标。在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一
般很少有机会接触。戏剧演员却可以在舞台上眉来眼去,甚而做出种
种不堪的动作,尽管出於剧情需要,但民众往往将他们视同娼家;加
上演员也确实会进入「角色」,弄假成真,或者利用色相勾引观众,
尤其是有钱人家,以换取金钱。於是,被人视作娼妓的优伶也成了淫
书中的热门人物。
本书的特点是,将人们普遍关注的两类好色之徒纠合在一起,让
他们成为「师徒」,狼狈为奸,既相互勾结,又彼此矛盾,从而展示
出淫风日炽的世情,道出一个个热门话题。
三拙和尚原本虽然凶顽、油滑,但之所以成为一个淫僧,则出自
憨道人的教唆。憨道人教他所谓采战之术,又和他分别与郑寡妇、刁
氏淫乱。三拙到苏州,发了点财,便置地造庙,并利用寺庙勾引女子
,一发而不可收。王子嘉和三拙和尚有点区别,他长相俊美,加上能
歌善舞,号称「苏州第一旦」,被姓高的富商之妻看中,邀入淫乱。
高氏淫兴极高,子嘉本领不济,抵挡不住,听说三拙和尚采战有
术,便主动献身,甘做龙阳,三拙授之采战之法,两人遂如夫妇,或
同床奸宿,或分头渔色。从此,王子嘉到处鬼混,大肆勾搭人的妻女
、侍妾,终於被逐出戏班子。但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利,以清客
身份出入大户人家,到处渔猎女色。
两人渔色的本钱和本领互有差异,各有特长。三拙和尚深通采战
之术,身强力壮;王子嘉容貌娇好,兼善歌舞。三拙和尚贪恋子嘉之
後庭,还要利用他去勾引女子,於是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传授技
艺,慢慢享用子嘉的男色;王子嘉则希望三拙和尚多传授些采战术,
有时甚至需要他临场指导,但又竭力希望摆脱他的控制,自立门户。
两人勾引女子的方法技巧亦不相同,三拙凭藉的是手中的钱和采
战术,对象多为「小户的多情债主」,诀窍是「世上无难事,只怕老
面皮」,往往霸王便上弓,多次采用强暴手段,终於因此被捕。王子
嘉则凭藉漂亮皮囊,行奸卖俏,勾引的多为「大户富家的内眷」,即
便被发现,大户人家怕出丑,多隐而不报。最後,「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师徒两人殊途同归,被李御史明察暗访,逮捕入狱。到了这
个份上,师徒俩还争辩道∶「裤档里的事,一个上司也管起来!」结
果各打八十大板,枷号而死。
作者对这两类人物是深恶痛绝的,他咬牙切齿地说∶「天下最无
耻者,莫如俳优;最淫毒者,莫如贼秃。」他将两人合传并写,是很
有些深意的,他认为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被这两种人搞壤的。最後,清
除了两个败类,作者高兴地写道∶「江南风俗毕竟渐渐变好了,乡宦
人家,规矩严肃,戏子娈童,只在前厅服役,没酒席的日子,并不许
私自出入┅┅」
本书确以觉世为己任,第一回几乎全文抄录《觉後禅》(即《肉
蒲团》),反覆申明,贪淫纵欲决无好下场。第二回描写苏州华山寺
普占和尚诱骗、强奸良家女子花氏,又将其丈夫叶心安私自囚禁,恰
逢海公出游至寺,察觉此事,救出叶氏夫妇,将普占等淫僧斩首处决
。第三回叙述明代天启年间憨道人在雍熙寺内,教汪乙采战御女之术
,汪乙持技纵欲,终於得色痨而死。
这三回相当於话本小说中的「入话」,可是一般「入话」都比较
简短,一部十二回的小说,却有三回为「入话」,占全书的四分之一
左右,在中国小说中是少有。作者如此安排,是因为「作这部小说的
人,原具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人纵欲;为人
秘淫,不是为人宣淫,看官不可错认他的主意」,真是煞费苦心。
作者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说教戒淫,是因为「这江南淫风忒盛了」
。作品中,不仅三拙和王子嘉的好色奸淫,不少女子也放荡不羁,有
的主动凑趣,尝到甜头便不肯放手;有的犹抱琵琶,半推半就。第七
回写三拙和尚看见一个妇人有些丰韵,便赶了上去,大胆抱住她,妇
人先推後就,「被他大弄了」。还有个女子更奇怪,涂脂抹粉,独自
站立,三拙走上前去搭讪,那女子说∶「我不理你!」掉头就走;三
拙紧跟进屋,女子又说∶「我不理你!」三拙抱住他亲嘴,女子仍说
∶「我不理你!」三拙扯下她的裤子,按在床上,女子还是连声说∶
「我不理你!」三拙把那话插入女子洞中,女子啊呀乱叫,依然是「
我不理你!」直至云收而散,那女子还是这句话,前後反覆讲了十遍
。连得三拙也「大笑出门,一路想着,人说我闻有这笑话,不想亲见
这等样女人!」
又有姑嫂两人,同时迷上了王子嘉,约其幽会。子嘉为了趁机学
点采战术,将三拙带去了,姑嫂俩都不满意三拙的形象,争着要王子
嘉,只好抓阄决定。没想到听说眼前这位是三拙和尚,嫂子便不要抓
阄,「取才不取貌」,主动先与三拙交合。弄了一支时辰,姑娘见「
三拙这般鏖战,阿嫂异样风骚」,也改换门庭,与三拙大战。结果两
人都中意於三拙,并留下了他,一连四夜,百战不休,使王子嘉好生
没趣。
如此淫风,如此世情,怪不得作者要嘶声力竭。可是,不管作者
如何苦口婆心,反覆标榜自己「以淫止淫」,清朝官府还是将它列入
了禁书令中,在道光十八年、二十四年及同治七年都遭到禁毁。
需要说明的是,三拙和王子嘉之事,为明末清初的真实故事。康
熙间岐由左臣所编《女开科传》(又名《新采奇闻小说全编万斛泉》
,可知所采皆新近发生之事实),也记载了这件事,只不过三拙作「
三茁」,王子嘉作「王子弥」。
新编觉世梧桐影
第一回止淫风借淫事说法谈色事就色欲开端
词曰∶
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
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
悔杀少年,不乐风流院,放逐衰翁王孙辈。
听歌金缕,及早恋芳药。
世间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
不比荣华境,欢始愁终。
得趣朝朝,燕酣眠处,怕响晨钟。
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这一首词名曰《满庭芳》。单说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
,没有一毫受用处。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制一件男女交媾
之情,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说来,妇人
腰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
据达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
寿还略少几岁。不信单看世间的和尚,有几人四五十岁头发不白的?
有几人七八十岁肉身不倒的?或者说和尚虽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
偷妇人或狎徒弟,也与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没寿这等。请看
京里的太监,不但不偷妇人不狎徒弟,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没
有了,论理就该少嫩一生,活活几百岁才是,为何面上的皱纹比别人
多些?头上的白发比别人早些?名为公公实像婆婆?京师之内,只有
挂长寿匾额的平人,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
可见女色二字原於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这一
味,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有说他是养人的,有说他是害人物。若照
这等比验起来,不但还是养人的物事,他的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而
亦交相为用。只是一件,人参附子虽是大补之物,只宜长服,不宜多
服。只可当药,不可当饭。若还不论分两,不拘时度饱吃下去,一般
也会伤人。
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则有水火相
克之敝。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世上之人
若晓得把女色当药,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
近女色之际,当思曰∶「此药也非毒也胡为惧之」,既近女色之际,
当思曰∶「此药也非饭也胡为溺之」。如此则阳不亢阴不郁,岂有不
益与人哉?
只是一件,这种药性与人参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产之处与取用
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药者不可不知。人参附子,是道地者佳,土产者
服之无益。女色,倒是土产者佳,道地者不惟无益且能伤人。何谓土
产?何谓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远求不消钱买随手扯来就是,此之
谓土产。任我横睡没有阻桡,随他敲门不担惊恐。既无伤于元气,又
有益于宗祧。交感一翻,浑身通泰。岂不谓之养人?
艳色出於朱门,娇 必须绣户,家鸡味淡,不如野骛新鲜,耆妇
色衰,年似闺雏少艾,此之谓道地。若是此等妇人,眠思梦想,务求
必得。初以情挑,继将物赠,或 墙而赴约,或钻穴而言私,饶伊色
胆如天,到底惊魂似鼠。虽无谁见,似有人来。风流汗少,而恐惧汗
多。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试身不测之渊,立构非常之祸。暗伤阴
德,显犯明条,身被杀矣。既无偿命之人,妻尚存兮,犹有失节之妇
,种种利害,惨不可当。可见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断断不可舍近而
求远,厌旧而图新。
做这部小说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
人纵欲,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看官们不可认错他的主意。既是要
使人遏淫窒欲,为甚麽不着一部道学之书维持风化,却做起风流小说
来?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风易俗之法,要因势而利导之则其言易入。
近日的人情,怕读圣经贤传,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里面,又
厌闻忠孝节义之事,喜看淫邪诞妄之书。风俗至今日可谓蘼荡极矣。
若还着一部道学之书劝人为善,莫说要使世上人将银买了去看,
就如好善之家施舍经藏的刊刻成书,装订成套,赔了贴子送他,他还
不是拆了塞瓮,就是扯了吃烟,那里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
欲之事去歆动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使
他瞿然叹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岂可不留行乐之身?常还受用,
而为牡丹花下之鬼,务虚名而去实际乎?」又等他看到明彰报应之处
,轻轻下一二点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奸淫之必报如此,岂可
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为惰珠弹雀之事,借虚钱而还实债乎?」
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爱其妻妻敬其夫,
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谓就事论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座稗官
野史当用此术,就是经书上的圣贤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且看战国齐宣
王时孟子对齐宣王说王政。
那宣王是声色货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随口赞一句道「善哉
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
,寡人好货。」孟子就把公刘好货一段去引进他。宣王又道∶「寡人
有疾,寡人好色。」他说到这一句已甘心做桀纣之君,只当写人不行
王政的回帖了。若把人道学先生,就要正言厉色规谏他色荒之事。从
古帝王具有规箴∶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
,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
宣王若闻此言,就使口中不说,心上毕竟回复道∶「这等寡人病
入膏肓,不可救药,用先生不着了。」谁想孟子却如此反把大王好色
一段风流佳话去勾住他,使他听得兴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大王在走
马避难之时尚且带着姜女,则其生平好色一刻离不得妇人可知。如此
淫荡之君,岂有不丧身亡国之理?他却有人好色之法,使一国的男子
都带着妇人避难。大王与姜女行乐之时,一国的男女也在那边行乐。
这便是阳春有脚天地无私的主。化了谁人不感颂他,还敢道他的不是
?宣王听到此处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复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这部小说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愿普天下的看官,买去当经
史读,不可作小说观。凡遇叫看官处,不是针砭之语,就是点化之言
,须要留心体认。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写房帏之乐,不无近於淫亵
,总是要引人看到收场处,才知结果识警戒。
不然,就是一部橄榄书,後来纵有回味,其如入口酸涩,人不肯
咀嚼何!我这番形容摹写之词,只当把枣肉,裹着橄榄,引他吃到回
味处,也莫厌摊头絮繁,此一段乃觉後禅小说提醒世人。着书主意,
今不惮抄袭之者,亦是窃比谆谆耳。等世人读觉後禅後,自然警惕,
如笃夫妇之恩,享闺房之乐。不至孟浪淫邪,或罹刑杀矣。自然不至
太密,或有耗精血,捐躯命者矣。
所言不可太陈,亦有深意。大凡妇人,有贞性者,自不系怀枕席
,至若阴柔水性,恋爱贪恩,自是女子一种肺肠。苟或稍与疏远,柔
者必至怨尤,狡者定谋苟合,钻穴 墙,势所不免。至哉觉後禅不可
太陈,不可太密二言,洵有味乎,将是治家之道。自应谨身,以杜内
,亦不可不深心以防外侵。常见人家,溺爱妻妾,至从其闹场看戏
,荒寺烧香,露面抛头,饱人馋眼。最无耻者,莫如俳优;最淫毒者
,莫如贼秃,而要令娇姿弱质,襟溷其中乎。其不至蹈淫秽者,盖几
希矣。於是缕缕苦心,不能自遏,至烦唇舌,为一陈之,虽摹写不知
工拙,要不过代晨钟之一叩尔,本事下回便见。
第二回和尚诱佳人寺内奸淫太守贾拈香放出书生
诗曰∶
今朝欲向问扁舟,有楫无人未肯浮;
露出一团情甚好,吹开两片意才休。
天缘不与人心合,国法方知我自投;
正是水平波叉起,招来风雨满江愁。
天下最可恨者,莫过这些坏法的淫僧,既占了名胜山川,复讨尽
色界便宜。偏有那些宰官护法,世宦皈依,拚着自己的娇妻弱女,为
佞佛长生之计。世所谓肉布施者也。
当初汉梁诸君,创辟 黎弘训,请迎经忏佛牙,留此异流,贻毒
中国者,总因缘障未开,喜供奉牺之祭,业尘犹拥,愿奴同泰之身。
(同泰是塔名,梁武帝愿舍身在此,群臣敛钱赎之。)虽功遍檀林,
施逾衣钵,皆是贪痴赎罪之念,所以致此。
那知你生平,不消做那一件伤筋动骨之事。将这些好善的虚文,
那敌得过行恶的实际,此事人天无漏之因。虽多方奉佛,有何益处,
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贪疑到底,抬得这班佛子,一发轩张,要银钱
就是银钱;要斋粮就是斋粮;要盖造就得盖造;要装修就能装修;那
些法儿生发无穷,有时生发尽了,到反怪那数间殿宇,如何尚未倾翻
?两旁佛像,怎麽还不跌倒,以致施舍无因,化缘莫藉。其设心何等
险恶?
假如今有贫儒寒士,无可控诉的,即叹向朱门,乞其铢两,即欲
问慈悲,望他拯济,悉属鬼门问卦,何曾有百求一应,反添了许多憎
恶不堪。但只是有一班人,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琐下流,
非吾道也。盖是贫非病,宁憎无怜,吾惟不食嗟来之食,虽至死而不
变,斯其人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报。古
云∶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万恶淫为首,神天不可欺。但作恶者,僧尼为甚。凡世人将儿女
送入空门者,真正痴愚。子女幼时焉知修行,大来看了老秃之样,就
能无法无天,总由和尚清闲无事,未免胡思乱想。每想到微妙去处,
不觉兴致勃发起来,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
但天下之大愚匹夫甚夥,肯放妻女入寺游玩,饱斋和尚,这等人
最可耻。吾想僧尼并无益世处,比如杂乱之时,何不将和尚出阵,以
报朝廷,又不损兵民,岂不美哉?竟听其安然,其乃朝廷之惰民,民
间的蛀虫,色中之饿鬼,淫盗之专谋,天下之人,受他蛊毒者,不可
胜数。若与僧尼往来,决受其害。东坡云∶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愈毒愈秃,愈秃愈毒。
何以见得秃毒?昔明朝年间,苏州有一秀才叶心安,常在华山寺
读书,与僧普占朝夕交游,普占一日,往心安家相访,适心安外出。
其妻花氏艳娘,闻夫常说在寺读书,多承普占汤饭,因出来相见
,留他一饭。普占见花氏容貌美丽,言词清婉,不胜喜慕。後心安复
往寺读书,月馀未回。
普占遂心生一计,将银买嘱香火道人。假扮轿夫,午後到花氏家
道∶「你相公读书,劳神太过,忽然中风死去。难得普占救醒,尚奄
奄在床,死生未保。今叫我二人来接娘子,他有话吩咐。」
花氏说∶「何不将眠轿送他回来!」
二人道∶「寺中长老要将轿送他回来,奈此去路途甚远,恐路上
冒风,症候加重,便难救治。娘子可自去看之,临时或接回;或在彼
处医治,有个亲人在傍,也好伏侍病的。」
花氏听得信为实然,焉不着急,即登轿去。
天晚到寺,直抬入僧房深处,却已整排厚筵,欲与花氏对饮。
那花氏到彼处,即问道∶「我官人在那房里?领我去看!」
普占道∶「你官人因众友相邀,往灵岩游玩山景,适有来报他中
风。小僧去看,幸已清安。此去有五六里路,天色已晚,可暂在此歇
宿,明日早去。」
花氏心内生疑,奈进退无路,只饮酒数杯,又催轿夫去。
普占道∶「此处轿夫不肯夜行,各自回去了。娘子可宽饮数杯,
不要性急。」
又令侍者,小心奉劝。酒已微醉,乃取灯照入禅房。
普占道声∶「娘子,此处安置。」竟自去了。
花艳娘进内,见锦衾绣褥,罗帐花枕,件件美丽。以灯照之,四
壁皆严密,花氏只得闭门带衣而寝,终疑虑不寐。及钟定後,普占从
背地进来,近床抱住。
艳娘喊声∶「有贼!」
普占道∶「你就喊到天亮,无人来拿贼。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
,今日才得你到此,自是前生夙缘注定,不由你不肯。」
花氏道∶「野僧何得无礼!我宁死决不受辱。」
普占道∶「娘子肯行方便一宵,明日送你见夫。若不悯怜,小僧
定要断送你命,将尸埋在厕中,永不轮回。」
艳娘喊骂,缠至半夜,被普占行强。剥去衣服,将手足捆缚,恣
行淫污。
次日半朝方起,普占谓艳娘道∶「你被我设计诱来,事已至此,
可削发为僧,藏在寺中,衣食受用,都不亏你,亦有老公陪伴。若使
昨日性子,有麻绳剃刀毒药在此,凭你死罢。」
艳娘想道∶「身已受辱,死则永无见夫之日。此冤莫报,不如忍
耐受辱。倘得见夫,报了此雠,然後就死。」乃从其披剃 点。
过了半月,忽一日,心安来会普占,艳娘听得是丈夫声音,挺身
奔出。普占即赶出,心安才与艳娘作揖,艳娘哭叫官人∶「可认得我
了,我被普占哄骗在此,日夜望你来救我。」
心安大怒,扭住普占便打。被普占撞钟聚集众僧,将心安捆住,
取出刀来,要杀心安。
艳娘上前夺刀道∶「可先杀我,後杀我夫。」
普占将刀藏起,强扯艳娘,入房吊住。再出来杀心安。
心安道∶「妻被你拐,夫被你杀,我到阴司,焉放你过。若要杀
,可与我妻相见,一处死罢。」
普占道∶「你死,花氏无所望。花氏终身自我妻,安肯与你同死
?」
心安道∶「全我身体,容我自死罢。」
普占道∶「我且积些阴功,将他锁在後山塔上第九层内,听其自
死。」
自关入塔内之後,花氏日夜啼哭,拜祷观音菩萨,愿有人来救他
丈夫。
过了三日,适值海公巡行其地。夜梦观音引他至华山寺方丈後,
塔内关锁一黑龙,初夜亦不为意。至第二三夜,连梦此事,心始疑异
。乃命人役相随,迳到华山寺中试看。一进方丈坐定,果见方丈後有
一塔,即令手下人打开,层层寻看。只见一人,馁饿将死,但气未绝
。
海公知是被僧所囚,即令人役守住前後寺门,不得令僧众潜遁。
当即取粥汤,渐渐灌下。一饭顷方苏,心安苏回。见海公在上,乃诉
道∶「僧普占既拐我妻,削发为僧,又将我捆囚塔内,望老爷伸冤。
」
海公命拿普占。顷刻拿到,但四处搜觅,并无妇人,海公再命严
搜,乃於复壁中,铺地木板揭起,有梯入地下,乃是地窖。点灯明亮
, 一少年和尚在内,当即叫他上来,拿见海公,此和尚正是花氏。
见丈 夫已放出,普占已锁住。
花氏乃从头叙其先时骗诱的巧计,到寺强奸的隐情,後来削发的
根由,及已闻声见夫,普占捆夫要杀,因锁塔内之事,一一分诉明白
。
普占不能抵辩,只磕头道∶「僧人该死!甘受处置。」海公随即
判道∶
审得淫僧普占,稔恶贯盈。与生员叶心安交游,常以酒食徵
逐,见其妻花氏美丽,不觉巧计横生,赚其入寺看夫,强行
淫玷。劫其披缁削发,混作僧徒。虽抑郁而何言,将待机而
图报。偶心安之来寺,会花氏之闻声,相见泣诉,未尽衷肠
之语。群僧拘执,至行刃杀之凶,恳求身体之全,得囚塔内
,乃感黑龙之困。梦入二更,因至方丈後而开塔,饿已五日
。心安从危得活,後必亨通;花氏求死得生,终当完聚;普
占拐人妻、坑人命、合枭首以何疑,群僧党一恶,害一身,
皆充军於边远。
判讫,将普占斩首示众,助恶众僧,皆发充军。
海公又责花氏道∶「你当日被拐,便当一死,则身洁名荣,亦不
累夫囚塔之难。若非我感观音托梦而来救,夫却不为你而饿死乎?」
花氏道∶「妇人先未死者,以不得见夫,未报此僧之仇,将图见
夫而死。今夫已救出,僧已就诛,妾身既辱,不可为人,固当一死。
」
即以头击柱,流血满地。海公乃命人扶住,血出晕倒,以药医救
,死而後生。
海公谓心安道∶「依花氏之言,其始之从也,势非得已。其不死
,因欲思得以报仇也。今击柱甘死,则是非偷生无耻者比,当养起发
来,重敦旧好。」
心安夫妇,拜谢而去。
即此看来,花氏不过略漏春光,即生出如许险陷玷辱,可见以「
淫毒」二字,加之贼秃,非过言也。而何以与无耻俳优并论,盖品类
虽似悬殊,而叵测居心,实有相等。待我说一个同恶共济,淫毒滔天
,法网难逃,冥报昭着的一件事,与看官们看。
正是∶
苦心道出从君悟,悟到通时始见心。
第三回一怪眼前知恶孽两铁面力砥狂澜
词曰∶
芭蕉雨过小帘明,山坡洗复清;
何处换鹅,无人载酒,冷落着书情。
松阴五月遮窗暗,幽梦几时醒,
入枕凄然,到门清绝,应是洞箫声。
《右调少年游》
又诗曰∶
潭石孤清潭水洁,逢场便作莺花劫。
谁将蜀纸写巫云,苔钱软衬飞来雪。
忽闻长安铁面来,豸衣如约群心热。
行部一如雷电般,奸 知之胆欲绝。
厘弊先使众蠹清,次剪淫风根株灭。
柳枝拍短竹枝长,才唱新词第一折。
吹香字字青史传,无须更费鹦鹉舌。
话说从古到今,天子治世,亦岂能偏行天下!惟在各臣代宣天子
恩威,第一先正风化。风化一正,自然刑清讼简了。风化惟「奢淫」
二字,最为难治。奢淫又惟江南一路,最为多端。穷的奢不来,奢字
尚不必禁,惟淫风太盛。苏松杭嘉湖一带地方,不减当年郑卫,你道
什麽缘故?自才子李秃翁,设为男女无碍教,湖广麻城盛行,渐渐的
南路都变坏了。
古来最淫的,男无如唐明皇;女无如武则天。他两个,都是绝代
才情,却被才情坏了事。他如鸡皮再少之夏姬,犹有风情之徐娘,私
通宁王安禄山之玉环,设无碍窗之韩熙载,恐妨少年高兴之徐之芳,
罄竹难书,末世尤甚。只有人笑他骂他,并没人羡他慕他。如今罢了
,渐渐的没人笑他骂他,倒有人羡他慕他。不但有人羡他慕他,竟有
人摹他仿他了。可笑这一个男子,爱那一个妇人;那一个妇人的丈夫
,却又不爱老婆,而爱别人;这一个妇人,爱那一个男子,那一个男
子的老婆,却又不爱丈夫,而爱别个,可不是其痴子麽?
再说苏州地方,第一奢华去处了,淫风也渐觉不同。天启末年,
忽然有个道 打扮的人,来到阊门。初然借寓虎丘,後来在城内雍熙
寺,东天王堂,各处游荡。自称为憨道人,声言教人采战。有一个中
年读书人,要从他学术,怕他是走方骗人的,说要请他在私窠子家吃
酒,就留他住在这家试他。果有本事,才肯送开手拜师傅。
有个极淫极狠的妇人,姓汪,行乙,中年人曾嫖他,弄他人不过
,因此同憨道人去。憨柬请师,饮酒中间,憨道人道∶「咱不但会采
战,还识得过去未来的事。这江以南,淫气忒盛了。凡是聪明男子,
伶俐妇人,都想偷情,不顾廉耻。上天震怒,当遗几个魔君恶鬼,下
界来肆淫一番,把他人人一个恶结果,警戒世人。咱就教了你术法,
也不可胡行乱做。」
中年人道∶「领教!领教!」
这夜憨道人住汪乙家,汪乙奇骚,又是自己身子,一弄不放他了
。连住了三夜,憨道人知他弄损元神,不久要死。也不教中年人术,
写几行字与他,悄悄逃去了。不上两月,汪乙害痨病死了。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话说天启传到崇祯,後来清朝得了天下。每年差出御史一员,巡
行一省,代天子行事。除了四川云南贵州,每省一员钦差,依然第一
个风宪衙门。
从来巡按,不比巡抚。巡抚原为抚安百姓。巡按却为纠察奸 。
巡抚恩多於威;巡按全用威严了。巡按衙门关防,比别衙门不同。因
此不携家眷,不带仆御,大小衙役,都封锁在内,水屑不漏。也不游
山,也不赴席。偶然公出,衙坊静悄悄,鸡犬不放在门外。就如天子
巡幸一般,初然法度未备,差来御史,也略有此不同了。
比及张御史到任,一如旧规。衙门整肃,不期天悯下民,得差一
个赛包龙图的秦御史来。凡是所属地方,也不游山,也不赴席,各役
封锁在内,水屑不漏。那些大奸大恶,都访拿了,大半处死。
却又是预先私行访的,不由送访的参送,至於笞杖的罪赎,毫不
入己。自枫桥至无锡,这一带塘岸,秦御史把这衙门罪赎,委发该县
,一一修茸。用大片石板,沿路筑好,以便兵马,及商民往来,有请
为证∶
岸石逢涛亦怒奔,悬飞空沫溅云魂;
土经水处泥心滑,舟过桥时野市喧。
官榜筑塘安路客,道碑颂德达宸阍;
一篇青史传廉吏,百世恩荣 子孙。
秦御史极重鲁推官清廉,每事委托,却都是清水生活,并无丝忽
沾泄。那知王抚院自缢,後来上司,只道鲁推官,不能调护,好一个
理刑,自挂弹章,数年不结,如今也赖天子洪恩问。
官公道∶「稍稍昭雪了。」
正是∶
莫言天下无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自此朝里好官多了,人人思想辅佐天子,爱恤黎民,成千百年太
平世界。但只是虽有好官,也要君相识人,才能用他。就是用了,也
要竟其所能,毋为谗夺,毋为奸蔽,使他得以展布。这是天子之福,
万民之幸了。
第四回顽童削发从师学术稚子辞娘入夥为优
风流死後化秋风,天北天南处处空;
秃子贯盈活不得,娈童限到死还同。
遥知淫女相思断,悬料闺娥一梦通;
曰暮城隅鬼声碎,可怜愁叹付飞鸿。
这一首律诗,是三拙子嘉引子,还有张翰咏周小史四言诗,可借
来说王子嘉,俏媚动人处。
翩翩王子,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月在东。
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
尔形既美,尔服亦鲜;轻单随风,飞雾流烟。
转侧猗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话说代州地方,都是好勇斗狠,竖起跳梁的人,并没一个游手游
食,做浮花子弟。人家养由儿子来,父亲读书,大儿子就读书;第二
儿子,便经商开店。父亲经商开店,大儿子就经商开店;第二儿子便
读书。若养出第三个儿子,恐怕力量照管不来,游荡坏了身子,後来
没事做,没饭吃,害了他终身。便送去和尚寺里,做了徒弟。教他做
禅门的事,吃禅门的饭,十家倒有九家是这般。
有个人家,生了第三儿子,叫做三拙。他後来说姓刘,又说姓朱
,又说姓李,又说姓乔。不知那一个是真姓。为何叫做三拙?就如无
锡人家,若生了三个女儿,大的叫大细,次的叫二细,三的叫三细。
这三拙的父亲,原是开店的,也有三五百两赀本。大儿子叫大拙
,就从小学看银子,打帐做生意;第二儿子叫二拙,从先生读书;三
拙要送去出家的了。因是母亲的爱子,又且年幼,要待十一二岁,再
作商量。六岁上送与二拙的先生,也读些神童诗。资质倒好,先生一
教就会了。只是要赖学,在学里又要与大学生们寻闹,连二拙也要常
常相打。读了三年书,只识得些杂字,写得些帐目罢了。
十岁上母亲殁了,父亲和大拙二拙,都不欢喜他,就想送他出去
出家了。这代州城西,有个西天寺。寺里有四个大房头,西房更觉盛
些。当家的长老唤做了凡,还有师祖一凡,徒弟无凡、隔凡。
三拙的父亲,先与了凡说明了,第三儿子出家,要长老收留的话
。等三拙带过母亲周年的孝,拣定了三月初三日,袖了十两银子,领
了三拙,到西天寺来。了凡迎接进去,先叫三拙在佛菩萨座前叩首,
然後参见了本师。
他父亲取出十两银子,递与了凡道∶「这十两银,是送与常住的
的旧规,请收了。」
了凡把手接了道∶「多谢。」
就请师太与徒弟们,出来相见。一凡、无凡、隔凡都来了。他父
亲引三拙,一一参见,分宾主坐定。无凡、隔凡立在了凡身边,三拙
立在父亲身边,把一只左眼闭着。
一凡开言,问他父亲道∶「令郎几岁了?左眼是几时失明的?」
父亲道∶「小儿十三岁了,十一月生日。不得年力,还只得十二
岁,两目都是好的呀!」
回头一看,见三拙左眼闭着,问道∶「这是怎麽样?」
三拙道∶「本师一只眼,咱不敢两只眼。」
无凡、隔凡都笑起来,了凡含怒不敢言。父亲再三请罪,只见摆
上素菜薄饼,只一凡、了凡陪他父亲坐下,三拙也令他坐在旁边。
吃了一回,了凡说∶「献佛披剃,已拣定初九日了。这日要遍请
邻寺邻房,远望老檀越早早光降。」
父亲应了告别,一齐送到寺门首,三拙还跟紧着父亲。
他父亲低低吩咐道∶「你住在这里了,咱家私还不上五百两,只
是这地方规矩,若送儿子出家,与他家私十分之一,你明年十四岁了
,三月间,咱凑足四十两,交付与你,连与常住的十两,是五十两之
数,以完父子之情。你待本师,须知待爹娘,他自然看顾你。你跟师
父进去,我去了。」
三拙全无不舍的意,跳跳跃跃竟随了凡,别了进去。
他父亲见他如此,点点头道∶「好好!咱也放心得下。」一径回
家去了。正是∶
莫将我语和他说,他是何人我是谁。
初九日,了凡备斋请客,披剃这新徒弟。他父亲也来吃斋,都不
必说。
且说这寺里有两个粗用的香火,老的叫老王,小的叫小张,这老
王六十多岁,在寺已三十多年了。了凡也不骂他一声,三拙偏不喜欢
他,「老狗头」,「老不死」,骂得老王常是哭,又不好告诉了凡。
隔凡在旁劝道∶「他年纪比咱们大个两倍,不要毒口伤人,阿弥
陀佛。」
三拙嚷起来道∶「谁要你管!你是他攘出来麽?」
隔凡恼得跌足,只得告诉了当家的。了凡没奈何,走出来打了他
一掌。
三拙乱叫∶「师父饶了咱罢!咱原许夜里的勾当,再大一两年,
自然依你。」
无凡、隔凡、小张忍不住,都笑起来。了凡气得直挺,只得走进
去了。
偶然一日,了凡的母亲,因见天气凉爽,来看看儿子,年纪已五
十七八岁。进得门来,三拙正坐在佛堂门槛上,母亲到他面前。
三拙公然坐着,笑笑儿道∶「这里是和尚寺,这位妈妈来做什麽
?和尚不是好惹的呢?」
无凡走来听见了道∶「咄胡说!这是师父的母亲。」
那母亲问道∶「这小猴子,是那里来的?」
无凡道∶「是师父新披剃的徒弟。」
那母亲把手在三拙头上打了一下,三拙拍手大笑道∶「这奶奶打
和尚哩!」
那母亲进去,与了凡说了。了凡走出来,要打他,骂道∶「小狗
头!咱的母亲,你也冲撞他。」
三拙道∶「师父是他的儿子,难道满寺的和尚,都是他儿子麽?
」
又气得直挺,又骂了几句,只得进去了。
这三拙从小儿的凶顽,真也言之不尽。到了次年二月,他父亲叫
二拙,唤他回家。先和了凡说知了,才同到家里。
父亲道∶「你年已十四岁了,况也不是愚蠢的,咱许你的四十两
,今日与了你。这城中的各寺,有本钱的,都也做些生意,不只靠着
念经礼忏,你须少年老成,不可妄费。」
三拙收了银子,扒在地下磕了个头,父亲留他吃饭,问道∶「你
吃斋不吃斋!」
三拙道∶「也吃斋,也不吃斋。自己不去想荤吃,却也不除荤。
」
大拙管家,因三兄弟久不来家,摆了许多荤素的肴,葱蒜薄饼,
又是一壶烧刀酒,尽情吃了一回。
父亲道∶「儿子,你去罢!」
三拙别了哥嫂,临出门,对父亲道;「爹,你儿子看西天寺里,
都是俗流和尚,不是你儿子了终身的去处,咱想往五台山,学些本事
,云游天下,也不枉了出家一场。」
父亲道∶「云游也不是容易的事,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不
如守本分的好。」
三拙道∶「自古道∶『食禄有方。』又道∶『生有地,死有处。
』爹既送咱出了家,今日又把银子与了我,已完了爹的心事了。你儿
子有些小小志气,不肯做槁木死灰,爹你看咱可是没用的麽?」
父亲道∶「儿子,咱是好话,要去也只由你。」
三拙说了一声,往西天寺去了。正是∶
无限心中不平事,一番清话却成空。
且说三拙袖中藏了银子,来到寺中,心里已打算别去,加倍小心
,扒在地下,向了凡磕了一个头,说徒弟回来了。
了凡道∶「好!好!好!吃晚饭去。」晚景休题。
次日,三拙在寺门首,问人五台山的去路。
一个邻舍道∶「接待寺里,有个云游的憨道人,听见说往五台山
去,一定晓得路道,何不去问他。你小小年纪,问这路怎麽?」
三拙道∶「咱问着耍子,没有什麽正经。」
说罢,就洋洋走了。寻问到接待寺来,果然有个憨道人,借寓已
一月了。有一富家的小官,学了他的道术,许他十两谢仪,筹到了手
,就往五台去了。
三拙求见了他,问起五台山路,道人道∶「小师父你问路,莫非
要去投师麽?」
三拙道∶「不瞒仙师说,咱去年才在西天寺披剃,见师徒小气,
不足了咱终身,要往五台山,学些拳棒,好去云游天下,不枉了出家
一场。」
道人道∶「不瞒小师父说,咱是平阳府人,小时蒙我师教了缩阳
采战,行道十年,前年被人拿住,几乎丧命,也想往五台山,学些拳
棒,做了护身符。此地传了一人的采战,待他送了谢仪,咱就去了。
你既要去,咱和你做个伴儿也好。」
这条路是久惯走的,三拙乖巧,就问了道人,是荤是素。次日把
些散碎银子,买了鸡鱼肉,并酒果香烛,自拿到寺里,只说请仙师。
拉道人同拜关帝,结为师兄师弟。道人就欣然允从。
三拙要学缩阳,道人不肯道∶「学了这法,容易招祸,况老弟脸
上,有杀气淫气,只怕善始,不得善终。教了你采战,也够你用了。
」
从此每日三拙来学,了凡查问,三拙善自支吾,不十日间,道人
把养龟护阳,先教会了,然後教他运气。会运了气,才教他蛇游洞、
鸡啄食、猢狲偷桃、蜜蜂采花,尽情教会了他。那富家也送了谢仪,
两人打算起程,同往五台山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且说苏州府吴江县落乡地方,有个邓村十八都。地面傍湖,人皆
强悍,就是官府他也不怕。为钱粮事,差人下乡,毕竟两三起,五六
个才敢下去拿人;若是人少,他就先打後商量了。人禀了官,还说差
人诈他银子,说谎禀官哩。因此苏州说人变法,便道∶「你莫不是邓
村十八都来的麽?」
那去处财主也少,饥寒的却也没有,相近五里,有个半大不小的
王财主,发迹已三五代了。住处就唤做王家庄。他家几代都是单传,
到了这一代的财主,越发命硬。早年父母相继而亡,三十六七岁,已
克过三个娘子了。结发生得个儿子,其年已十岁,母是产里殁的。王
财主原是势利主子,与他定了亲,是城中新科举人。一贪他贵,一爱
他富,行聘会亲,也费了四五百金。
这财主十年内,因做事伶俐,又刻削,倒长了二三千金家私,小
户的田,零星又买了四五百亩,都寄在举人亲家户上。心里想∶「如
今娶妻,须是城里,才寻得出标致女儿,就多费一百二百财礼,下半
世受用佳人,不枉了人生一世。」
说与城里媒婆,相看了三五处,却看中了北门外,一个开酒米店
,顾家的女儿,只得十六岁。这顾家因两年生意不济,吃折了些本钱
,打帐把女儿与人做妾,多得些财礼,救救店里的苦。听见乡下财主
,又正经的填房,有什麽不允,媒婆讲定了一百两财礼,二十两折盒
,茶果尺头,一一完备,择吉下了聘。十日内就过门,成了亲。
一个乡下有钱的人,见了这标致女子,真正如获珍宝,好不奉承
。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掌管,只是顾氏年小性拗,见了结发生的儿
子,如眼中钉,在老公面前还好,转了背,每每非骂即打。这年顾氏
就得了胎,次年生了个儿子。因这年闰五月,就起乳名唤做闰官。
你道闰官是谁?就是王子嘉了。又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唤
做金姐。顾氏已是二十一岁了,初来时节是闺女,自然不晓得淫荡,
此时年已长了,日夜缠住了丈夫,淫欲过度。王财主四十二岁上,害
了痨病。大凡痨病的,虚火越旺,比平日越忍不住了,弄得面黄肌瘦
,咳杖吐痰,渐渐有些起不得来了。
大儿子原请先生,教他读书,连闰官也送与先生,读些百家姓、
神童诗。又过了年馀,王财主自觉病体沉重,央媒与举人亲家说了。
只说冲喜,与大儿子完了亲。自己扶病,同顾氏受了拜堂,又劳碌了
一番,越觉起不得床了。奄奄一息。捱了半年。
开春二月,丢了偌大家私、娇妻幼子,见阎罗天子去了。开丧出
殡,都不必说,也还是父亲临终,吩咐家中大小事情,仍旧顾氏掌管
。
倏忽将及二年,那媳妇自恃父亲是举人,每每不看晚婆在眼里,
况兼顾氏忍不住,又与先生有些不明不白,大儿子、大媳妇越不敬重
他了。
十月间,大儿子请了丈人到家,自己打了灶,打帐收田里一半租
米,各自吃饭。顾氏与他争论,大儿子道∶「你是我的晚娘,父亲面
上,说孝顺你的。只是我小时受你凌虐,且不必说,近来你做的事,
大没体面,料不是守得寡的了。如今权且各自吃饭,若你要嫁,所谓
娘要嫁人,天要落雨,也不敢拦阻。带兄弟去,自然不相干了;不带
兄弟去,一半田产,後来自然是他的。」
顾氏心里也想活动活动,拣个美少年嫁了。况兼丈夫死时,内囊
银两都在他手里,还有三四百两,衣饰又有二三百两,就不争论,便
道∶「既要我去,明日请我父亲来。」
果然次日,请了他父亲,房中箱笼,搬个尽情。大儿子也由他自
去,房里两个丫鬟,只带一个;船里只带得糙米二十担。道∶「吃完
了再取。」
顾氏本心,原想回娘家嫁人,飞出笼子正中他意儿。在顾家拣丈
夫,要年小标致,不曾娶过老婆的,急切那有这等人?
他父亲原是清客出身,收心开店的。是那府城清客与做戏的,到
吴江来都住在他家。顾氏也勾搭上了四五个,一个扮副净姓陈的,是
他心爱,却因他有老婆,不肯嫁他。南门新出来串戏的姓王,二十二
岁,未曾娶妻,两边都看上了。但说∶「我两个小小年纪,那怕养不
出儿子。只要女儿,闰官不要来便成。」
顾氏就请姓陈的来,要过继与他。父亲要留闰官,顾氏不肯。竟
被姓陈的带到苏州。一年内,教会了幽闰、千金、红拂、西楼,四本
小旦脚色,竟是一个旦脚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雏儿逢淫妇不觉消魂秃子扮西商居然得意
曲在扶童曲无主,不然只如对歌谱。
谁知秋水雕刻成,拂衣敛袖俱有声。
宛转低回作悲喜,一片 魂酒间死。
凄风苦雨少灯光,返魂何处寻名香。
同死更有无发者,总是情痴孰真假。
情娘闻之不敢言,为谁悲怨为谁恩。
须记挽歌甚时节,天上团圆好明月。
且说王财主的幼儿,好好称呼闰官。因娘改嫁,把他过继与陈家
,学了四本戏,就起了个表字,叫做王子嘉。虽不曾入班,年又小,
貌又美,曲又佳,各班都来拆他去。主席定戏文,反问了他会扮的,
才定这本。果然人人道好,个个称强,吹入一个进士耳朵里。差人与
陈优说,毕竟要也入班本衙。
陈优道∶「这是我外甥,他父亲殁了,我小姨改嫁,把他过继与
我,原不曾说合班做戏,我还做不得主,等我往吴江和他娘说明了,
才敢应你老爷的命。」
进士只是不管,又差管家来说,道∶「我家老爷多多上覆。若你
外甥,一世不合班做戏,不好强你。若後来入了别班,必不干休。况
且各班拆去做戏,本衙班也曾拆过几次,岂不是推调。倘怕他母亲有
话说,有老爷在此,不怕他有什麽不肯。」
陈优留他们吃了锺酒,讲到五十两压班。众人回了话,进士允了
,就兑了银子。陈优领了王子嘉到进士衙里来,进士吩咐进书房来,
陈优不跟进去,嘱咐王子嘉,只得跪下去,磕了个头。
进士达叫∶「起来!起来!以後也不须行这个礼。」又叫∶「留
陈教师,吃酒饭去。」
陈优谢了,不吃酒饭竟去。进士吩咐管家,就在後书房,收拾一
间房,与王旦做房户。明日请其教师来,把本衙班戏单上的戏,除了
他有的四本,一一补完,先补了小旦脚色,再补正旦的脚色。连月里
且莫出去应戏,多补了几本,才好凭酒客点戏,王子嘉只得安心在那
里了。正是∶
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
次日就请教师来,逐本写了脚本点了校,先念了曲本,然後一句
句教他。就如轻车熟路,上口便会,一字不差,一板不走。不上一个
月,补完了十本戏了,连旧熟的,已有十四本了,才教他出去应人家
戏。那知到人家去,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人人都称赞道∶「这
是苏城第一个旦了。」
忽然三月上旬,正是不寒不暖天气,城东一富家,五十正寿,摆
两三日戏酒请客,因内眷最喜看戏,定了王子嘉这一班。第一晚戏散
,已是五更,通班回家睡了。次日再三吩咐走场的,道∶「本家怕磨
夜,午後便要上席,众师傅早些来。」
邀客的,也早早把客请到。午时就上席做戏,点灯已半本了。王
子嘉同众人吃了半碗饭,走出戏房闲步。这夜月明如昼,在檐下,见
一十八九成大丫头,叫声∶「 旦的师傅。」
王子嘉听见他叫,只道有什麽正经话,年小竟不想到歹事,便道
∶「怎麽说?」
丫头扯他到旁边黑处道∶「我家娘娘叫我送一只金耳挖与你,叫
你今夜戏散了,里面去说话。」
王子嘉不是惯家,不知就里,接了金耳挖,就胡乱应了。
半夜完了戏,只找了两出,客都告别。大家打散吃酒,忽然不见
了王子嘉,众戏子只道他先回去了。那知他被那丫头等了他,悄悄领
了,从东廊进内房去了。
原来这家主人,最怕娘子,娘子年纪还只三十五六岁,只推要稳
睡半夜,打发家主书房里,自去歇了。他才好做私事,况兼老男少女
,平日弄他不爽利,见了这美貌小夥儿,戏又好,曲又好,略吃几杯
酒,搂搂抱抱,只想去弄。
王子嘉道∶「我从不曾破体的,娘娘教导我便好。」
妇人道∶「包你二十分快活。」
不由分说,抱他上身来,弄了一阵。又翻他下来,扒上身去,翻
天覆地,大弄一阵。王子嘉只管叫∶「快活!快活!」
不觉软了。妇人又含他那话儿,小弄一回。见他硬了,翻身大弄
。小夥儿初尝滋味,其正骨趐神颤,乐不可言。不觉晨鸡三唱,天已
大明。
妇人再三不舍,道∶「今晚完了戏,你同定一班人去了,教我怎
放得下?有便须常常走来,我自有照应。我家官人,年已半老,不十
分在内宿歇,尽可恣意快活。」
又把臂上一只金镯与他,叮咛再会而别。同班人十分埋怨,又盘
问他,住在谁家?他只是不说,有诗为证∶
风流只道任颠狂,谁信风流不久长;
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且把王子嘉丢过,说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台山学拳棒去,自己
识字,却写不出。央道人写了字纸,压在本师了凡房里,小砚底下。
道∶「徒弟要往五台山学本事,禀开师父,怕不肯放,只得竟去。诚
恐师父见罪,留此禀知。」
了凡见了,吃了一惊。急忙走到他父亲家,拿字与他父亲看。
父亲道∶「不肖子,前日原有这话,果然去了。咱既送他出了家
,凭他自去,死活管他不得。」
从此师父、父亲,把三拙丢在一边,凭他去了。
这代州到五台县原不甚远,只是县里到山门,倒也不近。两个人
消停步行,第三日到了山前,在一个饭店吃了碗面,已是下午了。商
量且住一夜,侵早上山,才为至诚。就在这店里歇了。晚间细问店主
人,那一个房头好。
店主人道∶「也都好。只是山寺的规矩,每房举出一个有道德,
又有才调的,做了长老。不论师父徒弟,凡有大事,都要请问他。他
做了主,人不敢拗,又在师徒里,举一个掌家,银米出入由他。又举
一个掌柜,银钱收贮在他。又举一个游方,出山募化仗他。又举一个
管殿,各房轮管,轮着了,他去掌理,本房门户,也在他。又举一个
知客,迎宾送客要他,其馀都是杂差使了。长老当家掌柜,这三个不
见改换。馀也有时另举一个,换那误事的不用了。你二位是投师的麽
?」
道∶「正是。」
店主人道∶「投师的也有两样。若是终身常住的,初入山门,送
常住银五两,便终身吃寺里的饭了。学会了拳棒,也不要谢师。若是
投师授业的,初到寺里,也送常住银五两。学到半年会了,谢了师竟
去。若学不全,再送常住银五两。又学半年,再学不全,便是钝货了
,不须谢师,可以竟去。」
三拙道∶「谢师多少?」
店主人道∶「十两五两,最少三两,也不十分计较。寺里最後一
房,长老号无能,这是第一个有道德、有才调的。一应管事的,又都
是他徒弟徒孙。」两人谢教了,睡了一夜。
次日吃了早饭,迤逦上山来,投奔无能长老。这山寺规矩,不比
苏杭一带地方。和尚略晓得讲经说偈,门上就挂牌,或是入定,或是
放参,做出许多模样来。
这日无能,坐在佛殿上,小沙弥引两人入见,三拙同道人,磕下
头去。口称∶「弟子们是投师的。」
他也不比南方和尚,公然受人参拜。就双手扶住道∶「请起!二
位还是终身常住的,还是投师授业?」
三拙道∶「披剃已二年,今来是终身常住的。这位师兄,意还未
定。」
说罢,把两对五两常住银交纳。无能吩咐,请五位职事徒弟来。
一齐都到,无能指道∶「这是掌家的,号本无。」
就教他收了常住银。又指道∶「这是掌柜的,不知二位,曾备佛
菩萨,寄库银钱麽?」
三拙乖巧,就应道∶「已各备二两,明日参过了佛菩萨就交纳。
」
无能道∶「他号心无,你两人就交与他收贮。」
又指∶「这是出山游力的,号可无;这是管殿的,号如无;这是
知客号真无。」
一一都相见了。问两人的号,三拙道∶「弟子名是三拙。号也是
三拙,师兄号是憨道人。」
无能道∶「佛门不便称道人,憨字也不妙,添一个不字,号不愁
罢。」
又把三拙,派在第二徒弟心无名下教导,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
无名下教导。授业的,另一小间客房。常住的,就在本师心无房里。
一一派定,两人朝夕学本事。不上半年,都精通了,正商量脱身之计
。
一日,两人约了到山门外石墩上坐定,各说所学拳棒,不甚相远
。三拙只多得一件飞檐走壁,他上屋如飞鸟,下屋如脱兔,没人捉得
他住。
道人道∶「想是怕本师原不曾会,故此不能传授。」
三拙道∶「咱们且商量下山,省了你几两谢师,好做游方的路费
。」
正说不了,只见几个守门小和尚,乱嚷道∶「流贼来了!」
原来流贼李自成部下,差侄儿一只虎李遇,领一万五千人马,来
攻打五台县。住扎在县四门外,这日遣步兵四五百,到五台山打粮,
报入山上。住持撞钟聚众,约有二百六七十人,前面二三十把长枪,
後面都是齐眉短棍,这棍不用正手,都用反手,着棍再没有不倒的。
只见人报流贼到了,发喊一声,齐齐杀出,去他那里,刀枪又斧
,乱杀将来。被一班光头好汉,一棍一个,打得死的半死,跑的乱跑
,大败亏输去了。得胜回山,来见住持。
住持道∶「料他必来报仇,人马少不怕他,倘或整万人来,咱这
里众寡不敌,须预为避他的计较。」
差五六个惯游方的和尚,带了乾粮,连夜到屯兵所在,打探了回
话。又道∶「後墙须拆了几处,开几个後门才好。」
三拙禀道∶「咱便於走,贼便於追,不如多设一二十张梯扒墙的
为妙。只不要抢光,越抢光,越迟滞了。」
住持也不认得他,只赞道∶「这小和尚倒有见识。」
各归各房,自作准备。无能这房,人心齐,费用少,最有银米,
无能吩咐掌柜心无道∶「本房师徒,拿得起的一百二百,尽他拿了,
远远走避。这贼把寺扫荡一场,三四日就去,各各归家,银子原在,
就是走失了些,也强如贼抢去受用。」
三拙与道人,不胜之喜,预先准备两条被,五六件夹衣,四条长
索,两根齐眉短棒。
到了第三日,天未亮,五六个报子到了。本房可无也在内。三拙
取了四百两,计四对。道人取了三百两,计三对。先从墙上批出捆缚
好了,做了两担。整理脚步往西北走,走了三十里,在一个大材坊歇
了,路上回头见五台山上,火焰掀天,如是流贼放火烧山。
次日五更,慌慌张张,又往西北赶路,只问没流贼的去处,就走
。走了十来天,到了一县,是大同府怀仁县。
道人道∶「有了许多本钱,只吃亏你是光头,咱两个扮做西商往
大同关去。出处不如聚处,买了 褐,同到南京苏州一带地方,做两
个大客人,又好风流风流儿,可不相意。」
三拙道∶「如今买两顶大帽,两个临清手帕,天又冷了,扎了头
,谁认得咱是和尚。」
次日买了帽,又买了箭衣,公然扮作西商,好不得意。正是∶
画虎未戚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第六回一霎风流是他还是我几宵恩爱看看我是谁
孤猿啼处处,千岭郁茫茫;
刻影花情乱,含悲曲意长。
借风窥绣榻,扶梦出纱窗;
毕竟多情物,催人速断肠。
这是月夜怀人之诗,把来做个引子,见得女子若独处闺中,不是
蠢物,定生出许多妄想来。
话说山西地方,生出来的女子,都是水喷桃花一般,颜色最好,
资性也聪明。大同宣府一路,更觉美貌的多。故此正德皇帝,在那里
带了两个妃子回朝,十分宠爱。
这大同关,有个当兵的好汉,姓郑,儿子才十九岁,娶了刁家女
儿过门,想是周堂犯了恶煞,姓郑的三日就殁了。家里原开大饭店,
死後依旧开着,房子又大,人手又多,他婆子只得三十七八岁,自己
掌柜,甜言美语,极会待客,人来的越多了,生意越盛了。人人都称
为郑寡妇家。
只是他媳妇刁女,才得十八岁,美貌异常,又能识字,婆道他年
纪不多,不许他出头露面,每日只躲在房里,见那些来来往往老的小
的,蠢的俏的,一起进,一起出,未免有些动心。又因丈夫不中他意
,常常叹想∶「天爷嗄!怎得另配个风流的丈夫,就减了咱些寿算也
罢了上!」
巧凑这三拙与憨道人,扮做西商。雇了两个头口,把银子买搭敛
盛了,两个骑在上面走,将到大同。
掌鞭问道∶「二位爷,若买货想有行家,不投行家,在郑寡妇店
里往下,从容再问好行家也妙。郑店茶饭好,人又和气。」三拙道∶
「就到他店里下了也不妨。」
一迳到郑家来,只见柜桌里面,一个风发云鬓,妖妖娆娆,约有
三十多岁的妇人。头上带些孝,站在柜里,收一位客人银子。
掌鞭的道∶「郑奶奶,两位买货的爷来了。」
妇人笑脸问道∶「两位爷买什麽货?咱就知小行经几时了。」
三拙道∶「要买 褐膻货。」
妇人道∶「这里不是出处,亦是聚处,但要多住几天理!自然是
大客商了,银两关系,外面客房里不稳便。」
就把收的银子,打柜眼里丢下去,走将出来道∶「两位爷来,咱
领你进去。」
三拙吩咐道∶「店家同看好了行李。」
两人跟了妇人进去。直到第三进,房子越高大了。外面三间,此
处却是双间,妇人掀帘子进去。道∶「来!进来!」
三拙、道人入得门来,看这间房,有两间大,四间深。靠里一个
大炕,比北京的有四个大。炕边坐着个年小女子,约莫不上二十岁。
妇人道∶「这是怕媳妇子,咱这里都是磕头,怕爷回礼,故此不
敢劳动,连咱也不曾见礼哩。」
三拙道∶「咱们也不敢行大礼了,照南方只作揖罢!」
先替妇人都作了个揖。走近炕一步,都与刁女作下揖去。那女子
把身扭转了,含笑也福了一福,秋波一溜,把三拙的痴魂,已提了去
了。妇人吩咐,取了行李进来,两位爷外房坐下,好拿迎风酒来吃。
三拙又找了掌鞭的银子,打发去了。低低对道人道∶「小妇人着
实有情,只有他婆碍眼,师兄若弄得他婆上手,咱就好下手了。」
道人道∶「不打紧,看咱手段。」
日落衔山,迎风酒和那晚饭都吃了,两个又不敢进房,坐着呆等
。半更时分,妇人料理外事完了,才走进来道∶「两位爷等久了。想
两位爷是初次到逞关上来的麽?」
三拙道∶「是头一次。」
妇人道∶「怪道爷不知咱这里乡风,咱这里冷得早,九月就穿绵
袄。不消说了,立了冬,十月天气,每家都在大炕上,烧热了睡。一
家亲丁都在上面,各自打铺,就是亲戚来,也是如此。咱开饭店接客
的,常来的热客,也就留在炕上打铺,只是吹乌了灯,各自安稳,不
许瞧,不许笑,瞧了笑了,半夜也争闹起来,两位爷是 褐大客人,
银两关系,残冬腊月,不敢不留在内房歇,请进去,就是媳妇子在里
面,咱这里不迟忌的。」
道人道∶「你当家的,为何不见?」
妇人道∶「先夫正月里亡过了,小儿顶替了他爹的名,是关上总
督标下的兵,每季轮一个月,出关守汛地去了。再有十日就回来。」
两个进房打铺,婆媳右边一带,两个左边一带,右边壁上挂一盏
明晃晃的油灯。道人走近妇人身畔,低低说了两三句,妇人笑了会儿
道∶「咱已守了大半年寡了呢!」
三拙暗里道∶「妙!想是允了。」
大家去睡,不知几时,道人已扒过去,和妇人成交了。三拙侧身
听了一会,听见妇人像个阴水渍渍的响,口里就亲爹亲哥,乱叫起来
。三拙大着胆,去摸那刁女,那知刁女已坐起来,正待扒过来了。不
消打话,枪棒交加,也叫起亲哥哥来。
那妇人猛然听见,叫一声∶「媳妇子,如今咱也不要说你,你也
不要说咱了。」有个歌儿为证∶
俏冤家,你两个,也是前缘前世,有缘法;
千里来,做了露水夫妻。昨夜里,那知道今宵欢会;
一个似鸡啄食,一个似柳穿鱼。
莫道是萍水相逢,也须相交,相交直到底。
次早起来,婆看了媳也笑,媳看了婆也笑。那两人都微微的笑,
从此酒饭比众人不同了。
三拙对道人道∶「烟花虽好,不是久恋之乡,须买了货物,南方
寻快活去。莫被这两个妇女羁绊住了。」
寻了 行膻行,又寻了惯走南路的客夥,问了买价,那边卖价,
和那水旱的路数,不消五六日,因是足色现银,买了四百两的货了,
只为客夥教他,若买得忒多了,这里价要长,那里价要落,脱手迟了
,赊了去,又难讨。故此只买得这些,隔夜与主家说了。
次日小车来就行,妇人刁女,都不肯放他们。妇人要换转来,两
个女人各试一试新。道人来扯三拙,三拙被刁女搂住了,不肯放。
道人只得自去,做送别的筵席,弄了一更。妇人觉道不是三拙。
问道∶「还是你,不是他?」
道人笑道∶「不是他,还是咱。他那里攘得热闹,没工夫来。」
两男两女,次早没奈何,只得要别。刁女扯住三拙道∶「冤家你
说明年来,若明年不来,咒也咒死了你,咱若害相思死了,做鬼也来
找你。」
一向快活,不曾问姓,这日婆媳问了姓好记帐。
道人说∶「姓张,号不愁。」
三拙说∶「姓李,号三拙。」
正说着,装货的人车到了,两人把货捆缚已好,装在车上,自己
各执短棍,跟着车走,妇人刁女含着眼泪,送他们动身。三拙把饭钱
出店钱,一一明白,谢了一声就行。刁女也不顾走使人们耻笑,竟大
哭进房去了。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人货到了黄河岸口,雇船前去,别人要走,半月二十日,才到黄
家营。偏他们顺风顺水,七八天就到了清河县。风大歇船吃饭,斜对
岸就是奶奶庙。到黄家营还有五里,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解了下来
,那舡的跳板,被风大拖落水里,他恃自己轻便,往上一跳,扑通一
声,落在河里,水顺风顺,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後稍喊起来道∶「客人落了水了!」三拙跑到船头上乱叫捞人。
船家道∶「这般风水,只怕去了五十里了。」
三拙哭了一场,没奈何买了一口棺木,把他生时衣帽衣冠敛了,
教水手沿河掘了块土,埋在那里了。做了羹饭,又哭了一场。
次日就到黄家营,唤了只船,扬州又换了只江船,把货盘到南
京,找了书铺廊,一侦 褐行。其时正是腊月二十七八,人家过年的
, 褐俱已买了,直到正月初十边,方才走动。
卖了两三个月,只卖得四分之一,三拙打听苏川是聚处,打帐要
捆了货,雇船载去,又想南京旧院里,听说名妓甚多,何不去快活一
番。带了两个帮闲的,对了十两初会的礼,拣中了旧院後门卞赛,就
定下了。
此时正是崇祯末年,院里正有体面,十两初会,就做戏请他。一
连住了五夜,三拙嫌卞赛不会浪,爹爹哥哥,一句也不叫。後又送了
十两,只说往苏州去,就告别了。
讨完了些欠帐,五月端午过了,竟到下路来,投了阊门,一个山
陕行里。此时炎天,每日不发市,偶然过客,或他州府县人买,只买
杂用。七月半後,真的才走动了,山陕乡里游山,常常搭他一分。偶
往观音山去。轿子到家坟走走,三拙看在眼里,打听得七八十间好
房屋,只一坟丁看守,心里要谋他几十间做了静室,仍旧做和尚,就
好创业了。
腊月里因後面 褐到得少,又得价,又好卖,把货卖了一个光。
剩得些膻包膻单,正月也都卖完了。其时已是顺治初年,他不说原是
和尚,只说世界换了,如此出了家做个世外之人。打听乡宦,去世
已久,夫人的兄弟是秀才,他备了二十两礼,拜送了秀才,只说租
他坟上二十馀间,做个静室,朝夕焚修。
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如何不允。他自己手段高强,况一个和
尚,搬在荒山,谁知他有许多银子,渐渐收了两三个徒弟,雇了两三
个香火,请了几尊佛菩萨,成个规模了。
家族人,住在山里的,他送些好东西结识他。乡里穷人,他一
两二两借了周济他。说起利息,只道但凭。後来五两十两,都肯借了
,那一个不欢喜他。住了二三年,那花山附近地方,若老小小妇人,
除了不往来,不借贷的,也不知淫媾了多少,徒弟也越多了。
一日闻得个大乡宦庄上,雇了佃户,各奏粮米,趁世界渐次太平
,做赛会的神戏,高搭着戏台,在上做戏,三拙带了个徒弟到台下看
戏。他只为看妇人,戏是借景。立在戏台左偏,半本才完,只见放下
个软梯来,一个标致旦,从上而下,失脚一跌,正跌在三拙怀里。
三拙双手抱住,那旦回头,却是个和尚,道∶「多谢!多谢!几
乎跌下去,头也跌破了。」
你道那旦是谁?原来就是王子嘉,他翰林主人,为清朝要他剃头
,寻了自尽。一班戏树倒猢狲散了。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戏里,依旧做
了小旦,这日正是这班上台,王子嘉要留他在戏房吃酒。
三拙道∶「我住在山里,要回去了。」
王子嘉问了他号与住处,三拙也问了号与住处,道∶「就来奉拜
。」
拱拱手去了。一路想道∶「这样风流人儿,和他有了事,不输似
妇人哩!」
第三日拿了上好黄熟香一,徽州川扇二把,问到王子嘉家来。
王子嘉相见了,留他吃饭,问∶「师父是禅教,是付应?」
三拙道∶「也不禅教,也不付应。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拳棒精
熟,又能采战,和妇人弄一夜不泄。」
王子嘉吩咐里面,师父用荤的,又问道∶「师父一夜不泄,可教
得人的麽?」
三拙道∶「那一件教不得,兄要学不打紧。」
王子嘉道∶「不瞒你说,前夜一个好弄的女人,被他缠住了,我
去了五六次,次日几乎病起来。」
三拙道∶「我做你个替身,弄他一弄,我自然谢你。」
王子嘉道∶「後日戏是小户人家,我可推病不去,约了那女人。
後晚了你来,我同你去。」吃了饭别了。
第三日,三拙又拿绫机细一疋,送与王子嘉,推了半晌才收了。
直坐到晚,吃了晚酒,半更天,才同去。
原来这家开行的,家主姓高,到邵伯买米去了,人家富,房子大
,管门的与丫鬟,都是女人,一路已吩咐定的。子嘉来过一次,他也
不管一个两个,竟领到房门口道∶「来了!」
王子嘉进房,就吹灭了灯。妇人已等久,脱衣睡了道∶「你来得
这样晚,可要我起来同吃些酒?」
王子嘉道∶「我吃过了。」
推三拙脱衣上床,腾身而上。这场大战,弄得个妇人死不得,活
不得,哼哼的道∶「你这般有本事了。且住一住!」
把手一摸,失惊道∶「啊呀,不是王子嘉,你是何人?」
三拙笑道∶「只包管娘娘快活,且莫问你是何人,我是谁?」
妇人道∶「王子嘉那里去了?」
王子嘉道∶「我在这里,替身好麽?」
妇人笑道∶「不论好不好,也该谢谢媒。他大半夜,还不曾泄
,你来也与你一遭儿。」
王子嘉听得火动,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身子倦了,没奈何只得
上床,大家混帐了一会。
天才亮,王子嘉先去了,留三拙住了三夜。妇人快心满意,送他
两锭银子。
三拙道∶「我银子尽有。」
不肯收,妇人脱一件绉纱贴肉衫子,与他道∶「贴身亲热,再期
後会。」
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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