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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镌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苏庵主人编次 作者:meiji
小豹猫重新校正编排
第十一回恶姻缘群牛喘月巧会合众犬留花
诗云∶
谁家门巷旧垂杨,系马栖鸦覆短墙;
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 ,攻习文章,指望一举成名,报
恩雪耻。这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
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
槎会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
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
十郎之负心,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
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肘,不如随风顺舵。
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
自云客陷身荒驿,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
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又是名人要
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 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两人
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
行又行不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
,做个莺莺嫁郑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
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
一动。玉环寄书之後,终日叫孙蕙娘归家,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
得那赵郎的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
母亲∶「爹爹与哥哥回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
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驿中,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
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
苦切麽?」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
书,又收了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他见的驿官,甚好说话。
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
亲自来谢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诚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
醉,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一见蕙娘,便想携手,私下问道∶「你两
日在家,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
。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
。何况口传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绛英的心,正像赵云客
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後日,先
嫁赵郎,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
不闲思浪想。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要赵郎不死,这
段亲事,那怕走在天外去,迟几日,也不妨。」
那绛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为愧恨。思
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颜,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
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
绛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着身一夜,不比玉
环空来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
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
惟有一死,图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
。」
正是∶
欲知别後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绛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
。挨过几日,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
,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鸾照命,绛英心肠惨裂,有如
白虎缠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
梁高挂,倘被他们知觉,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
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
往王家,谢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
担酒。吴家大小众人,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
封;又要备酒席,只存两个婆子,相伴小姐。
绛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
媒婆与妹子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味虚文,全无着实。倒是
各乡财主,有些信行,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
。只见不多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有一家财主,住在大
仪乡,姓牛,家里鸡鸭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
所大房子在岳庙前,只是有句话。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
王家,候绛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
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绛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绛英肩头道∶「
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抛却
?」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
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
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後日见了赵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
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绛英
到家,住了几日,看看吉日渐近,向两个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
做人极其悭吝。因我没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矩。你们两个须是乘
他忙乱之时,也出去先讨些赏封。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绛
英独自一身,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
紧束住,竟向後门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
甚麽东西,全不揣着。
绛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
那里。幸得城门尚未关锁,绛英竟自出城。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驿,
立在官河岸上,想道∶「这所在才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
觉,河伯有灵,今夜把我吴绛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
家人马,连忙报知老牛,唤粗使数十人,亲到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
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
吴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家私,
也还不停当,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
。」
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
把,人马轿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望
人家的,请看这个榜样,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
,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绛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
官们晓得的,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一着。就像戏文上有个钱
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後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
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为奇。
但是绛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
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捞摸起来,死又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颜
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着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利的把你做个
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到
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
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数只恶犬,绛英的布衣,
被犬牙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绛英心忙胆怯,旁徨无措。河里忽撑一
只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老人问道∶「甚麽人孤身
独立?」
绛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老人见
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麽?」
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
,正要进京,再谋一处小小官职。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
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
上来,见了绛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惊动岸
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把船开了,再泊下些,明
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
一节。
素卿见了绛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绛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
时丧了父母,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
陷害,配驿到京里,另择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
改节,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
管长短,带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
姓甚名谁?」
绛英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三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
相逢的那赵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
妻子。怎麽这个女子说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
然是他,倒好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
小回家,自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
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
素卿因父亲解任,私下算计道∶「竟归武昌,便与赵云客风马无
涉,今生安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丢在空里不成?」
便与母亲商量道∶「爹爹进京,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闻得要带
二娘同去,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想起来,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
家人,倒分做两处,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
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对秦程书道∶「我一家亲丁,只有六日,
若要分两处,决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再作道理。」
程书素怕奶奶,吩咐一声,就如令旨,不敢违拗,所以同往京中
,正好遇着吴绛英。绛英是个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
接物,极其周到,便是秦程书夫妇,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儿一般。倒
嫌自己的女儿,来得粗辣。你看这两个美人的心肠,待云客也算真切
。不知赵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这两个主顾不是
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无际」的曲子来了。
看官们放心,那云客是斯文人,这样负心事弗做个。
附言∶
余刻此画未竟,里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质余。转视之,不相
识也。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质余之故。
其人曰∶「姓张。平生慕君才,有着作欲求正。故相问耳。
」
终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间出铜印一枚为赠。余英而受之。翌
日,於其居旁有相识者来语余,言其人少好学,多聪慧,家
素饶。为兄所败,遂得狂疾。曾一见余此书,心甚契焉。
余惊谢曰∶「是何言与?余困鸡窗有年,今且为绛帐生涯,
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见慕若是?」
未 月,闻其人以戏水死。呜呼!余与张素无交契,特以扈
言之故,念余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诽者,见富贵则趋之;
见贫贱则弃之;见颂德政之俚言,假道学之腐语,则群和之
,见风月闲情,则共讪之。岂能如狂生之语,真而情恳也哉
?惜未尝以全书惠狂生,而淹然长逝,余其有馀憾矣夫!
第十二回结新恩喜同二美申旧好笑释三冤
诗云∶此诗代题桃花仕女图赠闺人之作
春风暗入武陵溪,传得仙姿爱品题;
软障屏开香篆小,朝云梦断月痕低。
有情争恨刘晨别,无迹空怜崔护迷;
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闲萧飒伴深闺。
绛英得遇素卿,飘然长往,也不管家中闹吵,一路相傍进京。素
卿从容问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结亲,怎麽令兄陷害他的时节
,姐姐不言不语。直至今日,方寻这条路?万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
姐从何处着落?难道终身守他不成?」
绛英道∶「前日闻他陷在狱中,幸喜问了徒罪,还指望他回来,
图个後会,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时,因见那赵云客哀诉苦切,
说道被那吴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怜念无辜,保在衙中。就是後来问罪
,也都亏我家提救,不曾被吴秀才谋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绛英道∶「这等说起来,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话不好说得。那赵云客在衙里时,他把受
冤来历,尽情告诉。只说道吴秀才贪其资财,将小匣为名冤他做贼。
并没有半句说及姐姐的事,这却为何?」
绛英被那秦素卿说这句话,一时间对答不出,脸上通红起来。素
卿想道∶「那一夜看赵云客,我原道他定有妇人的勾当。如今详察起
来,莫非与绛英有私情事体,所以吴秀才必要处死他?」
便对绛英道∶「姐姐既是拚命为那赵云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
。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闲花野草,可不负姐姐一片
好心?」
绛英长叹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瞒。当初赵郎止因为了奴家,害
他狱中受累。今後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负他了,宁可就
死,以尽一心。至於另有相知,这也随他。只要赵郎见面时节,得知
奴家一段苦情,他难道变了心肠,致有白头之叹?」
素卿道∶「前在衙里,也曾窥见赵郎。这般才貌,谅不是个薄幸
的,且放心前去,待寻着了他,再作道理。」
绛英与素卿,日亲日新,相傍进京,一日说一句心话,也有几百
句。渐渐把自家的心迹说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瞒,说道∶「既然如此
,我也不好瞒你。此番进京,实与姐姐的意思相同。」
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之情。道是我们妇人家,从了个才貌兼
全的丈夫,譬如忠臣事了圣君,大家扶助他过日子,何必定要专房起
嫉妒之念?这个意思,毕竟赵云客生来有福,这些美人,个个发此圣
德,竟把世上欢喜吃醋的妇人,看得一钱不值,岂非美事?
他两个相怜相爱,扶傍上京去了。後来遇着遇不着,路上安静不
安静,我做小说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顾把他两个路上光景,吟诗作
赋,怨态愁情,说得详细,我晓得世上这些不耐烦读书的。看官又要
瞌睡起来了。我如今另将一段奇文,说来以醒瞌睡之眼。
话的非别,便是那赵云客,寓在老王衙里之後,颂读馀工,便把
各位美人,筹论一遍。住了数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庙里,要去拜谢
他,还不曾烧一灶香。
就往街上买了香烛,走到庙中,深深拜谢道∶「弟子赵青心,前
日偶憩庙门,得逢王乡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灵,鸿恩护庇。今日一
点虔心,特来拜谢。弟子也不敢多求,但愿受恩的知恩报恩,有情的
因情展情。」
云客拜罢起身,慢慢的走出庙来,不想撞见一桩怪事。解冤释结
,尽在此一刻之间。
你道有甚怪事?远远望见两人,披枷带锁,又有两个人押了,迤
衍而来。云客想道∶「我的苦方才出脱,见了这个模样,使人心胆俱
裂。」
只见渐渐的走近前来,内中一人,忽然指着云客,大喊道∶「这
个就是赵云客,把我们两个人,这样冤枉,有口难辩,想是你的阴魂
一路随来,与我两人伸冤麽?你自己不知死在那里,怎麽把我们这等
连累。好苦!好苦!」
云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吓了一吓,说道∶「这又是什麽菩萨见咎
?」
那锁押的两人,又喊道∶「赵云客,你的魂灵千万不要变了去,
与我两人说一个明白,救了两条性命。」
吓得街上的人,一时聚集了百数,都来看他。
云客走到面前,细细观看,真当可骇。说道∶「你两人是钱大哥
,金家表兄,为甚麽事弄得这等?」
两人道∶「还要问?只为你,受这样苦。你如今是死过的还是活
的?」
云客道∶「为什麽死起来?好好的人,为何咒我是死的?」
两人道∶「原来你不曾死。我们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
了。」
云客道∶「你两人且不要忙,慢慢与我说缘由。」
钱神甫道∶「自从三月望日,与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时不见了
。你家父亲差人各处寻觅不见,只道是我们两人谋死了你,竟告到府
里,备尝刑罚,不容不招。知府又是执性的,申了各上司,问定罪名
。把我问了斩罪,金子荣问了充军。」
云客道∶「原来有这等事!只是不见了我,有甚麽凭据,就把罪
名问实了?」
两人道∶「只因你的铺盖在船中,不知那个累些血迹在上面。你
父亲将来执证,教我们辨不清楚。」
众人听见这一番话,各各叹道∶「世上这样冤屈事!倘若遇不着
,岂不真正冤枉到底?」
云客道∶「且莫慌,我同你两人先到王御史衙里,求他在刑部说
明,解此疑案。」
两人道∶「我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你了,只问你为何不见?又怎麽
到这里来?」
云客道∶「我的事话长,且到王衙里去。」
连那解子一齐到老王衙里来,便请王御史出衙,钱金两人细述冤
枉情由,又道∶「若非赵大兄当面相遇,我两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陈丞相之攫金,岂难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实有可
原。两位不必慌张,待老夫与你昭雪这事。」
就打了轿,亲到刑部会议,超脱了钱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
燕山衙里,除了金子荣的名字。付些盘缠,打发两个解子回去。
老王道∶「这件事也千载难遇。既然你三个俱是好亲友,俱是秀
才,可一同住在我衙里,侍应了试回家去。」
两人拜谢再生之恩。当夜老王倒备起酒来,与三人做个贺喜筵席
,就铺设在一间书馆里,三人抵足而睡,细细谈心。
钱神甫道∶「我与金子荣无辜受累,这也罢了,只是赵大兄,为
何也到这里来?」
云客道∶「不瞒兄说,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这般祸事。自从
西湖夜泊,这一夜月朗风清,你两人俱睡了,我独自一身,立船头来
月,看见隔船有个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们,私下叫一
小船,直追到扬州。指望寻个方便会一会就归家的。谁知会又会得不
停当,倒被一个人扎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时独自一身,家里又无消
息,又亏一个狱官相救,得以配驿到此。」
钱神甫道∶「那女子是什麽人?」
云客道∶「也不必说明,以後自然知的。」
金子荣道∶「你既配了驿,怎能够脱身在此?」
云客道∶「却也奇怪,我偶然到方才那后土夫人庙中祷告,出了
庙门,题一首词,在粉壁上,一时瞌睡起来,睡在庙旁。适值老王过
往,看见小弟这一首词,问起缘由,小弟尽诉冤情,亏他好心救了。
」
钱神甫道∶「怪不得这些名士终日刻了歪诗印在纸上,东送西送
。原来诗词果然有用处。」
金子荣笑道∶「当初只有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诗,送与公卿大人
为入门之诀。如今这项生意都被秀才占了。赵大兄何处习此巧法?我
们若早也做得几首词,或者略有些运动,不至有冤难办,弄到如此。
」
三人回叹作喜,仍旧如当初相处的情状,全不把冤屈事情,挂在
口里。朝夕欢天喜地,倒像嫡亲早的一般,说道∶「我们三人的事,
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来,那些执证的,定罪的,各认一偏道理,不必
要尽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兽?但要得知命中不该屈
死,任你悬崖断索,只当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缘来相救援。既然
此身不死,再把後面日子好好挨将过去。正如戏场上一出悲苦,便有
一出欢喜。何必粘皮带骨,只把报冤结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
侥幸不曾死得,就是几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觉无谓。
这个便是见性迟钝,不会变化的。我们三人,生性旷达,只管做後面
事体,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肠,因那一番磨炼,比往常更加亲密。上午翻阅书
卷,下午到街上,轮流做个小东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寻别路。
云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门前闲步,并看天下官员候
选。见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云客上前一看,说道∶「这是我的恩人,几时到这里来的?」
原来那老人就是秦狱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听消息。
忽然撞着赵云客,携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体如何?缘何
有工夫在这里闲耍?」
云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这里,又遇着扬州的
王乡宦,感他提拔,如今脱然无事了。」
程书道∶「这等千万分恭喜。那两位是谁?」
云客道∶「也是敝友。」
两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书道∶「这般诧异,三位有此遭逢,後日自当大发。」
云客问道∶「贵府宅眷皆安稳添福麽?」
程书道∶「老荆与子女同在这里。因不便归武昌,所以同来了。
小寓就在近边。」
云客心念素卿,到此这段姻缘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对程书道∶
「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暂且告别,明日亲到尊寓奉看。」
秦程书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对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
遇着一件奇事。」
奶奶道∶「甚麽奇事?」
程书道∶「便是扬州所救的赵云客,在衙前撞见。他说到京遇了
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释了,又伸雪他两个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闲无
累,在此候考。明日还要亲来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们救他。明日少不得请他吃一杯酒。」
素卿与绛英房里听见这话,就如升天一般,心内十分欢喜,专等
明日商议与云客相会。
绛英对素卿道∶「奴家侥幸馀生,得同姐姐进京,今日又听得赵
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与赵郎,既在此间
,不比家里,若见了他,便好直言无隐。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夺
?」
素卿道∶「便是这等说,且待明日到来,看他言语怎麽样。倘然
男子心肠,一时难测,前日被这一番磨难,又生出别样腔板,也未可
知?」
两个美人,千思百量,专待赵郎佳信,床上翻来复去,倒费了一
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还不见赵云客的影子。
评∶
人生百年,只有三万六千日。光阴似白驹过隙,安可郁结愁
肠,错过良时美景?倘一失足,衰暮悔迟。回中乐天知命,
尽在数语之中,觉冤亲平等,使怨恨之心,涣然冰释。此三
昧真谛也,岂可件小说观?
余看绛英素卿,思想佳期,一夜不能合眼。因忆往时偶有五
更小调,附录於此,以侑一觞∶
一更里捱,一更里捱,香乱云鬟卸玉钗,对银缸,空把灯花
拜。想起乔才,想起乔才,万种恩情难打开。恨离愁,不断
相思债。恨离愁,不断相思债。
二更里捱,二更里捱,斜拥 笼傍镜台,照痴情,明月知无
奈。心上安排。心上安排,梦且虽同相且难。记盟香,纵死
心常在。记盟香,纵死心常在。
三更里捱,三更里捱,泪满罗衫恨满怀,怨今生,不了前生
爱。梦断魂来,梦断魂来,只为情深死亦该。负心的,自有
天诛害。负心的,自有天诛害。
四更里捱,四更里捱,香冷金炉烛暗台,暂朦胧,怨杀魂归
快。何处投胎,何处投胎?但愿双双死共埋。化行云,永给
同心带。化行云,永结同心带。
五更里捱,五更里捱,断雨残云总不谐。为伤心,使我无聊
赖。且自疑猜,且自疑猜,还望天缘合绣鞋。那其间,始信
盟如海。那其间,始信盟如海。
第十三回同心结无意相逢合卺杯有情双遇
诗云∶
千丝官柳拂行尘,不解迎春解送春;
云气向疑朝化楚,箫声令记夜归秦。
骖鸾有梦惊同调,求凤无媒莫论贫;
独扫间阶惜红雨,漫题新句问花神。
云客既遇秦程书,回至书馆,深想素卿情爱,无从报恩,幸喜天
缘暗合,同寓京中。若错些机会,後来便难寻觅。
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处,又被王御使出来,闲谈半日。吃
了午饭。云客竟自抽身,走至程书寓中。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诸事
,细谈了半晌。里边早已备下现成酒席,云客再三辞谢,方才举杯,
两人对饮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书忽然思想道∶「我往时涉历江湖,颇晓得些麻
衣相法。我看云客气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时。若是将我女儿配他,
倒是一个东床佳婿。」
你道老秦为何起此念头?止因云客难中相处,每每视同骨肉。所
谈的话,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亲子弟,全无半点客气。
老秦生性朴实,又见云客情意笃切,说道∶「官人此番回家,老
夫不知几时再会。」
云客探知其意,与他亲密,便生一计。对那老秦道∶「小生自受
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图报了。晚生相知的王御
史,他与吏部相好。求他寻一个浙江衙门,补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
。一应使用,晚生身上设处,不烦费心。」
秦程书道∶「到了浙江,极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门路,
老夫自然照数补出。只是有句话,老夫家里虽在武昌,也没有甚麽亲
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为家。闻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
一女,还不曾许字,官人归家,何不与令尊说知,给一门亲眷?」
云客千言万语,专要讨此一句。听得这话,就立起身来谢道∶「
倘得如此,晚生当奉养终身,与儿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当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别,到王衙馆中,专心致志,
图谋浙江小职。秦程书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话与奶奶商量。奶奶满口
应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这门亲事罢了。素卿在房,
还要等些妙计相会云客,谁知配合天缘,一毫也不必费力。闻知父母
所言,就对绛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劳费心,总是我
们两个,甘苦相同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赵云客归至寓中,便把谋官的事与老王商议,说道∶「晚生
急欲报恩,求老先生一举前箸。」
老王道∶「这事容易。我学生昨日恰好闻得临安缺了知县一员,
可就把姓秦的,暂补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礼部接出圣谕一道,兄可晓
得?」
云客道∶「还不知。」
老王道∶「圣上自从中书之议,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
今後不必由府县升荐,先就现在京中的监贡生员,择次月十五日,试
策一道,拔几个真才,上以宜观国之光,下以为牧民之本。各位须当
猛力。」
云客晓得此信,不觉精神奋扬。又与钱金两兄,议论了一会。当
夜云客思量道∶「我这试期已近,倘然有些侥幸,恐怕一时难得归家
。况且还要算计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虽是亲口相许,
终无定局,不若就在此间,只瞒了老王,私下先成亲事。待他到浙江
时,这段姻缘便是铁板刊定,再无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对秦程书道∶「小婿昨日就觅得一缺,那
是临安县知县,把尊名已补上了。」程书大喜。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话,不知可以从得?小婿近日有了
试期,恐怕在京担搁,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赘,以後到家,就候过门。
这也是两省的意思。此时世界这些繁文礼节,不必相拘,倒是脱略些
好。」
程书心上也恐云客後日倘然高发,另就了好亲事,不如乘此机会
,做个结局。便说道∶「这也使得。」
云客即往外边,就在数日之内捡一好日,私下又备些礼仪,连那
钱金两个都瞒了。挨至吉期,换些衣服,将礼仪一齐送去。原来秦程
书虽则性子忠厚,却也有些悭吝。道是不归武昌,处处是个客寓,便
在此间完了女儿之事。省得到他家里,添出些花红酒席来。
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摆列。因在客边,鼓乐等项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时,内里拥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结亲
的常规,一件不脱。只有帐中合卺,新人不甚害羞。当夜枕上细谈,
准准的话了半夜。正是「其亲孔嘉新,其旧如之何」两句书并作一句
,更觉十分亲客。
有《鹊桥仙》词一首为证∶
凤鸾乍合,鸳鸯重聚,喜客邸行云如旧。柔情狂兴整相看,
说不尽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梦,今夜合欢先辏。百花开遍笑东风,还
记取锦屏红袖。
素卿他乡遇故,自然情意绸缪。云客久旱逢霖,不觉兴头莽撞,
摧残玉质,狼藉花心。素卿困倦之际,忽然想起绛英,道是他为了赵
郎,出万死一生之地,还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
风光,教他对影闻声,一夜怎熬得过?这也是素卿的侠性,於欢娱之
顷,把管鲍交情,毫不放过,如今世上妇人,云雨正浓,就是父母的
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别人的冷静?
两人鏖战已毕,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娇喘略定,对云客道∶「前
在广陵相遇时,郎君曾说没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後便不该闲花
野草了。」
云客被他这一句话,逗着心事,难好对答,只做朦胧要睡的光景
。
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说了。倘然
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说明,省得後日不好相处。」
云客搂住素卿道∶「小生是个有情人,就是外边另有所遇,断然
不敢作茂陵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瞒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着一个。」
云客自想扬州城里,两位小姐定然不出门的,莫非素卿遇着的是
孙蕙娘?便问道∶「小姐这话恐怕不真。」
素卿把绛英投河一段,细细述将出来,道是耶吴绛英这般节义,
可谓十分情重了,只不来郎君何以待之?云客骤闻此语,悲喜交集,
说道∶「不想吴绛英有这一番事,又亏得小姐救他。如今晓得他在那
里?」
素卿道∶「今现在此间,只为寻你,一同到京。明日须与他面会
一会。」
云客不胜忻幸。至次日早晨,便要图谋与绛英相会。
却说吴绛英虽则与素卿两边和好,也只因赵郎面上指望并胆同心
,共图会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着,那一局棋子,自己
倒步步应个後手。
听得那边房里,一团高兴,这一夜便觉更漏绵长,只影寒灯,凄
凄切切,想道∶「素卿侠性,今番已经成就,後日定不把我奚落。但
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让於人,又兼死里逃生,百般挫折,岂料同衾
共枕,反在素卿之後。」
心上虽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着年庚月令,自叹夫星不甚透彻
。当夜挨至五更,不要说做些闲梦,便是朦胧困倦,也不曾合得双眼
。
早早起身,梳洗完後,欲要探问云客,又因老秦夫妇,不知其详
,难好轻易举动。暂坐一回,只见素卿走过那边房里来,见了绛英,
就携手道∶「姐姐昨夜冷静了。赵郎之事,奴家已与他说个明白。他
也晓得姐姐这一番苦心,感激不浅。奴家想起来,事已如此,今日便
该做个定局。若再含糊,以後就不好说了。待奴家见了爹母,即与他
说这件事。」
老秦夫妇在外边备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赵云客和素卿
一对夫妻,出了房先拜谢丈人丈母,方好赴宴。
程书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吴家小姐,不便与女婿相会,教
他独坐房中殊觉不稳。正思想间,女儿素卿上前说道∶「女儿有句话
禀上爹母。今日家宴,虽是庆喜筵席,还怕有一样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内请吴家小姐出来。
秦程书道∶「这却为何,恐怕赵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儿正为此,所以要请来说个明白。」
就将吴绛英始初投河,只为赵云客的意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程书与奶奶闻知此话,大喜道∶「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赵官
人有此奇遇,也亏我女儿贤德,全无妒忌之心。」
奶奶亲自进房,速请吴小姐出来共成喜事。绛英轻移莲步,出得
房来。一见云客,但低着头不说。正如西厢上的话,未见时准备着千
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了。
秦程书笑道∶「吴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妇就做个
主,与赵官人一同结亲。我女儿以後,只把姊妹相称,也不必分大小
。」
适值本日正是黄道吉期,就铺起毡单,摆列香案,一样先拜天地
。程书夫妇,也受了礼,又与素卿两边交拜。云客先将台盏,奉酒两
个老人家。各人坐定,饮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两位小姐进房。云客
也就起身,一同进去。
酒筵已散,云客一进房门,便携绛英手说道∶「小姐为了小生,
费这一番情节,昨宵秦小姐备述其略,小生不知将何补报?」
绛英惊喜之馀,一时不好细讲,专待上床与云客备陈情绪。素卿
是个侠性人,巴不得云客与绛英就钻在被里做些勾当。当夜素卿另铺
一张床在房中,让绛吴与云客叙旧。赵郎携了绛英,一般儿脱衣解带
,尽个新做亲的规矩。上了绣床,说不尽分离情况。
绛英道∶「兄嫂无情,只道与你永别,不想天缘凑合,得有今日
。此皆是素卿之力。」
云客又把玉环小姐近来消息问些详细。
绛英道∶「幸得玉环近日又得一个帮手。」
便述孙蕙娘投靠一节,亏他寄书的话。
云客道∶「我自那日见你的手札,就想着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
出所料。」
绛英与云客,因要把分别以後的事,大家话些支节,那温存言语
也无暇说半句。虽则一头讲话,下身两件东西,不知不觉凑在一处,
自然运动起来。比得舟中相乐,更加有趣。从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胶
,一边一夜,轮流欢乐。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书馆中,与钱金两位做些文义。傍晚只说有事
,住在秦家寓中。一连过了月馀,秦程书领了临安县文凭,就奉钦限
,即日赴任。
程书对云客道∶「老夫到临安钦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
京候考,老夫专等好消息。两个女儿,且到任所,待官人回来,便好
过门。」
云客进房与两位小姐分别,只因前番吃苦,此後局面已定,三人
欢欢喜喜,虽是新婚伊迩,也无眷恋之念。程书收拾起身,奶奶又私
下与云客些银子,作在京盘费,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广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後面那一半,也是
这般到手得容易,岂不快活?」
钱神甫、金子荣,见云客又来同住,问道∶「一月住在别处,有
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辞,一毫不露心迹。又住数日,忽然朝里挂了试期,
着在京应试的贡监生员,各备试卷,先三日,礼部报名。至期早集殿
阶,御前亲试。
只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开锦绣;
琼枝烂熳,美人争舞斗胭脂。
看官们静坐片时,看这些穷秀才跳龙门者。
评∶
作长篇文,不难於起手,而难於收局。此回云客第一收局处
也。从此以後,五美聚合。若一线穿成,绝无勉强配合之病
,又无顾权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第十四回折宫花文才一种夺春魁锦绣千行
诗云∶
识得之无满座倾,蜜蜂老鼠尽争名;
吟诗作赋非难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读书何必苦疑猜,孔孟传心窍暗开;
莫道圣人无见识,达财原不是真才。
赵云客同钱金二位,先往礼部报了名字,即日备下卷子。至第三
日早起,王御史亲送三人考试。进了午门,御笔亲题试万言策一道,
应制诗二首,时曲一段,判语五个。云客将平日长才,上献天子,策
上天子擢为第一。钱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报子,尽到王御
史衙中来,一应使用,老王替他打发。
原来顺帝当日,深怪各省及府州县考试的私相授受,全无真才实
学,可以辅国安民,所以亲自策试。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赵青心
为榜首,特恩钦赐状元,赐宴殿前,簪花游街三日。
王御史不胜忻幸,第一日备酒衙中,与三人贺喜。钱神甫与金子
荣商量道∶「我们两个,幸运老王提救。如今侥幸功名,皆是老王之
德。闻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许聘,状元赵云客,又无内室。我们
特地与他作媒,成这一门亲事。」
金子荣道∶「此事甚好。」
赵云客游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来迎接,并钱金两位一同坐
席,分宾抗礼。云客深谢抬举之恩,得有今日。酒至数巡,钱神甫道
∶「赵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据。但是有句话,还要
告王老先生得知。赵年兄的家事,晚生辈少时同学,稔知其详。他的
令尊先生,因要与赵兄觅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闻得老
先生有一位令媛,待字香闺,晚生意欲作伐,为金马玉堂之配,不识
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学生家中,止生一个小女,心上也要择一佳婿,故
此还未许字。今状元果无尊阃,又承两兄厚意,极好的事了。」
云客谦恭尽礼。酒筵散後,钱金两个,尽力撺掇,老王也就许允
。先要写封家书,打发一人回去与夫人说知,好待赵员外家来行礼纳
聘。赵云客当夜也写一封家书,附与京报带到家中,第一桩先说速往
扬州府前王御史家,将财礼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发回去。赵云客的书信,也付与京报
,一径到钱塘报喜。当日又游了街,晚间往别处赴宴。到第三日,赵
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後在京把这些各位大老,相会一相会
,便好先上一本,辞朝出京。一来省亲,二来完娶姻事,不过月馀,
就有回家之期。谅朝廷自然从允。」
不想这一日游街,又撞着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贵戚,但是每科遇
着状元游街,各府内眷,以为奇货,无不挤立府门,看迎新状元。道
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门,便要拥住马头把状元的相貌
,从头至脚看个不了。
年老的赞道∶「鳌头独占,断属老成。想是万民有福,又添出一
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赞道∶「那样郎君青年大发,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
着这一个才子。」
在京妇女,人人羡慕赵云客是个风流年少,人才体貌,迥出凡流
。只这一年看状元的,一发如意,早晨拥起,傍晚尚难脱身,倒拥得
执旗把伞之人,腰酸脚软。
只见行到一处,却是驸马府前,那驸马姓韩,有一个郡主,小名
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长玉堂,自然比不得荆钗裙布的模样。又生
得一种性子,与世上妇女大不相同。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没有富
贵子弟为配?只是有才无福,有福无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个主意,必定要嫁个状元。前岁开科时节,他年纪
也略长成,因见状元有六十馀岁,不好将身许聘。淹留岁月,近已及
笄。昔闻废科一诏,心上好生烦恼。父母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敢轻易
择婿。就是朝廷策士,也亏得那驸马因女儿有这个志气,他进朝入奏
,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语奏了几句,朝廷便有亲试的一段事。如今恰遇
着赵云客首折宫花,季苕郡主生平这番念头,正好发泄出来。又因那
一日迎到府门,看见云客面貌,越发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马就进
一本,把女儿素志,上达天听。
驸马都尉臣韩呈一本。为招婿事。
奉圣旨∶
郡主韩季苕,许聘状元趟青心。该礼部即日议礼成亲。
礼部接出此本,就往状元寓中,来议姻事。宴客忽闻圣旨,难於
摆脱,使与老王商议。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虽未成亲,奈前日已发家书回去。家中
见我的书,自然择日纳聘,乡里之中,尽晓得与赵家攀亲。今日奉旨
招婿,辞又辞不得,为之奈何?」
赵云客念切玉环,就是绛英、素卿也还是第二桩心事,何况牵连
国戚为笼中之鸟。当夜就写成一本,清早亲自入朝,把已经聘过御史
王某之女,理难再娶,坚执不从的话上奏。也奉圣旨,批发礼部议覆
。礼部大臣,即约王御史并状元驸马,会议姻事。赵云客报定宋弘之
义,韩驸马引着王允之情,礼部会议未妥。酌量调停一说,便覆奏道
∶
臣部会议得郡主姻事,状元赵青山已聘过御史王某家女,义
难离解。今郡主奉旨招亲,又无违旨之理。臣部酌议,如晋
相贾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赵青山先在京中,与郡主韩季
苕结亲。即日同郡主归家省亲,并娶王氏。庶情义两全等语
上奏。奉
圣旨∶依议行。
却说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状元的,有得几个?若是错这一次,
後边再遇着一个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夺?如今莫说有一个王家小姐,
就是有一百个王家小姐,也顾不得,定要随他了。做女子的,但凡争
宠专权,尽是外边体面,与切身之事,全无补益。今後那管他有妻无
妻,次妻正妻,只嫁了个状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宽他一分,
倒落得个贤德之名。
听得礼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欢喜。驸马也思量状元难得,每事
依顺。见了部议,便择下吉日,与状元成亲。
赵云客既奉谕纶,便图入赘。乃至正日,先谢了王御史,一径到
驸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赘,比不得别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
,容貌如何。」
心内忧怀郁结。挨至府门,灯影成行,彩球高挂,洞房花烛,自
是侯王体致。不比世间嫁女,多添得几件衣裳首饰,便道一场大事,
只管把男家责备,要争几副糖桌。
结亲之夕,云客细看郡主,却也古怪。别人娶妻,经营了许多年
代,才讨得一个女儿还是非麻即黑。偏有赵云客撞着的,就是月里嫦
娥,再没有一件不生得端正。云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与广陵城
里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说话的。当夜被底绸缪,云客
极意奉承,专为求他真心,合到玉环小姐身上去。
说这秀苕,被云客甜言美语,打动情肠。道是不惟赵郎才貌天下
无双,看他这一段衷情也考得个第一。但凡有关云客身上的事,他倒
百般依顺。相交月馀,日里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谈论古今
,考究诗赋,就是弹琴着棋、看花饮酒,也略把云客家事问些详细。
两情和合,如鱼得水,专待辞朝,与云客同到钱塘家里去。
云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荡,更兼情意缠绵,渐渐把左右夫人之旨,
露些心迹。季苕全不关心,任他从便。云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
商量归计。王御史闻知郡主贤德,知道他女儿後日的醋量自然不消开
坛,愈加欢喜。便与云客算定归路。
云客乘便进朝,先陈省亲之念,後把娶王一事拖带几句。朝廷许
允。一径出朝,来辞驸马说道∶「暂归钱塘,即日到京奉候温靖。」
驸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见郡主秀苕,夫
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奁资等项,色色整齐。云客择日起身,又往
王御史衙中,告归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时难得脱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荆可以
作主。事也不必过费。」云客拜谢而别,行旌南指。季苕辞别双亲,
饯行杯酒,留连数日。
云客思念家乡,睽离已久。当日西湖乘兴,流寓广陵,自後花下
奇缘,月中良遇,情怀於种,迷恋忘归,及至罗网忽张,惊魂靡定。
虽则香闺提救,终为荒驿相羁。定省晨昏,缺然未讲。虽道才子多情
,偏不想着父母的?
只因云容所遇,尽是软麻绳,把一个才情盖世的郎君,一交缚住
。人只道云客的心肠,长者薄而妇人厚,不知慈乌之恋源自邀切。所
以当日,将次出京,反添些悲欢离合之感,全不把富贵功名,装成娇
态,但指望立刻就到钱塘拜见父母,便将这些美人,聚集一处。他还
要把旧日的亲情友谊,报答一番,也见得山川种秀,祖功宗德,发出
这一段功名,正好在乡里之中,做些正经事体。
看官,你道别人中了科甲,个个像苏四郎,佩着六国相印,不但
贫交故旧,就是兄嫂,也该俯伏迎候,父母也该颐指气使,每日早起
在家堂香火之前,祝愿里中弄出几椿闲事,好於从中占得银子,因此
贫交故旧,渐渐生疏。偏是云客中了状元,心内全无此念,岂非痴想
?看看的锦衣归故里,那赵员外在家,自应做些好梦。只不知报状元
的,可先到家几时了。
评∶
忆余往时,读书城东小楼,与白香居士讨论时,义得失,雅
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题,并操新稿见示,
读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复自计工拙,回中偶
有试事,聊附於末,以博一哂。白香英才蔚发,自是金马玉
堂人物,行将几万高搏,而余仅以卮言,重灾梨枣,亦足感
也。
问西子亡吴,其功耶非耶?吴亡而不与之俱亡,其贞耶淫耶
?
尝谓西子非妇人也!其殆於越之元勋,春秋之智士乎!当勾
吴之争雄天下也。封豕长蛇之势,逼於邻国;会稽之困,危
如累卵。越之君若臣,无所展其才。而大夫种之第三术,得
行於其间,遂令闺阁芳姿,振声千古。盖越之存,不存於生
聚之後,而存於夫差荒淫之一心。吴之亡不亡於好色之时,
而亡於极好色之意,使忠谏不得进一言。究之存亡之徵,操
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节义,以自全其守贞哉
!越存而不以居功,吴亡而不以任过。想莲洲之遗粉,追响
靡之馀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艳舞清歌,轻论西子
也。
今之议西子者,鲜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
,西施惑敌之功也,其扬名也,固宜,或又曰豺狼出柙,麋
鹿游台,非吴君臣之罪,暴戾荒纵之罪也,其垂诫也亦宜。
至若逞容报越或以为贞,冶质倾吴,或以为淫,凡此皆不足
以定。西子当其时,待字苎萝,守身诸暨,浣纱溪水之上,
亦何曾悬计,後日玉堂金屋,有人焉付兴亡於逝水者乎?
初不过隐幽兰於芳谷而已。及其进舞姑苏也,越之幸而非西
子之幸也。访美里人遗谋,窥牧宫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
而不知有吴矣。知有越,则凡可以煽处者,无不阴寓其权宜
。沼吴适所以兴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国之元勋也。
然鸟尽弓藏,越兴而种困,使西子邀功於越。安知非昔献之
以解厄者,即诛之以示戒乎?迹其行事,能损吴於全盛之时
,复能全身於丧乱之後。虽吴越春秋,不载其末局,而稗官
野史,相传与蠡偕行。则其行藏之术,又何如哉?
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虽然千古以来,以色倾国者多矣。压
弧箕服,一笑成灾,霓裳羽衣,三春贾祸,以为冶容之诲。
贞少而淫多,即堕粉楼前,尚不能保季伦之家室,况娇姿丽
质,乱君心於倾败者乎!
吴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则不得以贞目之。此老儒
塞井之见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国家畴不知有忠佞之
分乎。吴之先,以用子胥而强,其後任宰 而弱。彼争长黄
池,侈心齐楚,纵无西子,亦终必亡,又奚罪焉?
後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甫而乱,如必谓马嵬负国?
则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闻汉成之失国也。唐之
後,高曹向孟,代有贤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吴之
亡,亡於复谏,而非亡於纵淫也!
诗所谓「西施若道能倾国,越国亡来更是谁」者,良有以也
。然则以贞淫拟西子者,则又过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离
宫之奉事。非若关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宠之也不足
重,其疏之也不足轻。
彼西子者,名花浓艳等耳,使必律以贞淫之道。则是古今来
必姜源太姒而始称为妇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虽然愚有为
西施怜者,不在被亡国之名,而在处亡国之事,夫天生一寸
士实难,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於燕处宫帏
,而用之为行权纳间,究之存亡致感。断粉零香,杳然如梦
,回首采莲之径,伤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国亡兴亡,如玉树
後庭之井,又何必论其功与罪,更何必计其贞与淫耶?
然而犹有幸者,後之人虽樵夫牧竖,莫不念姑苏之旧迹,而
推究芳容。彼其始进於吴也,固与郑且同其御。而郑且至今
无闻,夫西子者,亦岂仅以一身之歌舞着名吴越者哉?或曰
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犹赵后之名飞燕,
崔氏之名莺莺是也。说见李义山诗。
第十五回丑儿郎强占家资巧媒婆冤遭吊打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视为馀文,则诗词可废也。不知诗句之
中,尽有许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无言可咏。偶得半对
,录呈天下才人。如对得出,便称绣屏知己∶
红拂长垂,红线红儿,擎出付红娘。
赵员外自从把钱金两人,问成冤罪,解京定夺,将次半年。每日
家中,夫妇二日,持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馀,精
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够生男育女。通房侍婢虽则一片熟田,他也无
心耕种。只将本分家私,修桥造路,施舍贫乏,为作福之地。思想子
孙之事,惟有慨叹一番。说道∶「我的儿子,何等才貌,如今没了,
自己若再生出来也未必中意,何况图谋立嗣,望别人继续?看今世上
的人,那见得有几个祭祖宗的极其诚敬?又谁人看见做鬼的,必定要
吃羹饭?便是这几根骨头,埋在土中,与付诸水火一般消化,何须虑
得?」
只这念头,倒也乾净,全然不把继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
住在钱塘的,也有几百丁,见员外立定主意,一时难好开口。
忽一日,族中有几个恶薄的,算计道∶「我家老大房的儿子,被
钱神甫谋死。可惜他这样好家私,无人承受。若是待员外天年以後,
合族之中,那个是个忠厚的?这些资财便分散了。如今也顾不得他要
嗣不要嗣,只将一个儿子送进门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认?」
内中便有一个道∶「我是近支,理应承继。」
便唤自己儿子,叫做赵戍郎,将他装个名色,乘员未死之先,挨
身过去,挣住他家财,不被两个老人家施舍完了。就是後日,族中有
些说话,也好分他一分,决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将起来。
那一日员外在家礼忏,一则荐度儿子,二则做些预修。满堂僧众
,敲钟击鼓,倒也热闹。尽斋鼎礼之时,外面走几个同族进来,也有
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辈的,後面又随着一个短小的,便是赵戍郎
。员外一见,不知什麽缘故,迎接进厅,就在佛堂中生了。
员外道∶「今日老夫亲自礼忏荐亡,兄弟子侄,来得甚好,一同
在此吃素饭。」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发清健。子侄辈在家思想起来,存亡
之事,俱是天数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辈恐怕老伯与伯母无人相
伴,特省出这个儿子名叫戍郎,着他住在家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
俯留,这是通族尽知的。」
员外闻得些语,就如疟疾忽到,身上发寒发热,不觉怒气冲天,
思量∶「我儿子死不多时,族内便埋这样分家私的脚地。倘若再过几
年,老夫妇身无立锥矣。」
只因心上怒极,倒冷笑道∶「老夫自从儿子去後,提起子息一
段,甚觉伤心。待老夫死後,有些薄产,任凭分散。若在生一日,这
话断然不愿提。」
只见那个赵戍郎,不由分说,正像教熟的猢狲一般,只管作揖,
口叫阿爹。又蓦然竟进他里面,抱住员外的老妪,又叫阿娘,倒把那
老人家一吓。你道赵戍郎怎生模样?
有个《黄莺儿》为证∶
黑脸嵌深麻,发黄茅,眼白花,龟胸驼背真难画。但闻得口
中粪渣,更添着头上髻疤,鼻斜耳吊喉咙哑,生如蛙。癞皮搭脚
,惯喜弄花蛇。
员外走进後堂,见这一个恶物是来走去,心上愈加恼怒。便骂道
∶「你这个蠢东西在我家做甚麽?难道我没有儿子,要你这样烟薰落
水鬼来继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缠扰。」
那赵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长吃短,气得员外手脚
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来道∶「我做得半日
儿子,就将我这等乱打,好生苦恼。」
员外夫妇,被他一番搅扰,书斋也无心收拾,外边和尚,饿了半
日。员外走出,对族人道∶「承继二字,断断不能。且待老夫死後,
再作理会。」
原来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员外不从,说道∶「老伯不消发
怒。但凡人家族谊,那个肯在祖宗面上让一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
,嫡亲兄弟,也要使些计较,何况远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
郎,相貌也看得过,送与老伯看守家财,实是好意思,为何倒发起怒
来?如今子侄辈,暂且告别,权留这戍郎打话。」
员外一把拖住道∶「别样也还耐得,第一,这个戍郎,再留不得
的。」
正喧嚷间,忽闻大门之外,一夥人带着器械,乱打进来,大声喊
叫,直打到厅上佛前,把和尚的钟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饥,各各
奔窜。
员外想道∶「白日里决非强盗,必是那些恶族打听我不肯立嗣,
就来乘势抢我家私。」
心上又气又吓,便望里头走进,急急躲在别处。停了一刻,只听
得外边大喊道∶「快请赵老爷出来,我们不是别个,是京里报子,特
来报状元的。速速出来,打发赏赐。」
员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并无人考试,就是族中有读书的
,也不闻府县升荐,怎麽骤然说起报状元?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
,假装这样胡乱的名色骗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财。」
一家大小,个个吓呆。堂内那些和尚,虽是打碎钟鼓,躲在外边
,闻得是报状元的,知道与他无关,俱挨进来收拾经忏,怕又被人抢
去,一发折本。渐渐走到佛前,与报子打话。有几个本学的门斗,说
出缘由,道的真是报状元,师父们头上,不消吓出汗来,像个发潮的
葫芦。和尚便望里面,传说京报之语。员外因和尚传话,道不是骗他
,轻轻走到厅前,那粉红大照壁上,早已高贴着报条一幅∶
捷报
贵府老爷赵讳青心在京御前新试特恩
钦赐状元京报某人
报子见了赵员外先要一千两银子,做路中辛苦之费,其馀写赏票
。
员外问道∶「什麽赵状元,怕不是我家,你们莫非报错了?」
报子身边抄出三代籍贯,凿凿可据。员外迟疑未决,报子又拿出
赵云客的家书,说道∶「状元老爷前因有事到京,亏得御史王爷极力
扶助他。礼部报了名字,御笔亲题,特拔做状元的,怎麽报错了?」
员外看了家书,才信道∶「有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钱金
两人。他却原不曾死,倒在京中应试。别样虽不可信,那幅手札,明
明说出来历,与这印子是真实的。」
少停一回,家人赵义来报员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状元,街
上听得,连钱金两家,俱在京中,中了进士。他两家报子,也报过了
。」
员外一发惊喜,便把些银子,打发京报。方才族内要立嗣的几个
人,看见报条,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连寻赵戍郎推拥归去,含羞忍耻
,俱来请罪而散。
赵员外回进里面,细读儿子家书,对夫人道∶「儿子不死,就十
分侥幸。况兼中了状元,真是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场痴
梦。如今他的书上,别项可缓,只头一件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说
亲。我儿子在京,已蒙御史许允,这是缓不得的。」
使着家人往外边唤一个精巧媒婆,星夜到扬州去。因王御史现任
在京,家内夫人作主,故此唤个媒婆,好到里头说话。家人承命,就
往街上寻一媒婆,姓冯叫六娘。因他姓冯,凡遇喜事,就逢着他,人
都绰他叫喜相逢。那冯六娘生性尖巧,言语便捷,一进後堂便有许多
好话,员外与夫人大喜。先赏他些银子,又付些盘费,迳到扬州府来
说亲。
却说玉环王小姐,自吴家忙乱之後,梅香细细报知。玉环追念绛
英为了赵云客,拚命出门,不知死在那里,终日忧忧郁郁,万转千回
,懒下床褥。幸得孙蕙娘在旁,时时劝解,不至如贾云华,淹淹一息
。只道绛英已死,无可追踪,悲怨之馀,吊诗二首∶
凭谁飞梦送情亲,遂水啼红花劫尘;
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动青磷。
渡头定有怜神女,画里曾无唤玉真;
紫风不归仙洞杳,乱云惆怅泪沾襟。
萧飒孤魂去不回,锦堂仍为美人开;
砧声怎奈郎情唤,机绣须同妾命裁。
镜里飞鸾终作对,表前归鹤为谁来;
伤心留得山头月,不照朱明照夜台。
玉环对蕙娘道∶「绛英尚且如此,吾辈何以为情?前日若不遇着
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过?如今赵郎去後,青 信杳,那姻缘两字
,再不必提起了。但恐云恋巫阳,终须销化,为可惜耳。」
原来玉环的心性,细密难测。以前绛英在房,忧闷之中,还略略
寻些欢喜。自绛英分散後,连那一刻欢容,也消减了。
忽一朝,闻得夫人堂上,有人来说亲。蕙娘潜去打听,见一媒婆
,在夫人面前说道∶「老婢是冯六娘,奉钱塘赵太夫人之命,他家新
状元有书寄赵太爷,道状元在京,曾遇贵府王老爷,说及小姐亲事,
蒙王老爷千金之诺,故此老婢敢来说亲。」
吴夫人道∶「六娘来说,自然确当。只不知我家老爷,怎麽不发
个书来?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无信,须差着一家人到
京请问老爷,方好从命。」
就吩咐侍从收拾酒饭与冯六娘吃,六娘闲辞浪语说了一回。蕙娘
听见这话,进房述与小姐得知。玉环道∶「赵郎问罪,死生未卜,今
日又有个状元来说亲事。我们两个如何是好?」
蕙娘无计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语,顿生一计就与小姐商量。
约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边伺候。
冯六娘吃了酒饭,辞别夫人,要到钱塘回覆赵员外。吴夫人又付
些盘费。迳自出来。被蕙娘候住,骗他道∶「六娘不可轻去,我家夫
人还有吩咐。六娘暂在东园住宿一夜,明日领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
六娘认以为真,便同蕙娘等齐到东园。园中冷静异常,无人稽察
。蕙娘骗那媒婆,引到《绿雪亭》中。四五个梅香,一齐拥进,对冯
六娘道∶「奉夫人严命,我家小姐断不嫁远方别省去的,尽是你做媒
婆的,偏要把状元势头来哄骗,好生可恶。先着我们在东园,吊打一
百,还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才见夫人言语甚好,为何有这般说话?」梅香不由
分诉,尽将六娘衣服脱得精光,高吊在《绿雪亭》中,只管乱打。
六娘喊道∶「不要乱打,我们做媒婆的,全靠一张嘴、一双脚在
外边寻饭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须把下面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
脚,替了下面。这也是媒婆旧规,话得事成,嘴内吃酒,脚下赚钱。
话事不成,手就当脚,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错了。」
有《西江月》一首咏其事。
只为状元情重,先教婆子来通;无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满身
青肿。
口角唠叨无用,脚跟往复难容;今朝倒挂喜相逢,露出下边
黑缝。
蕙娘道∶「且饶他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许再来缠扰小姐的姻
事。决然不成的,休得乱语。」
冯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顿,再不敢将攀亲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脱
身归去。倒把身边盘费,送与梅香买放,空身出了东园,连夜回钱塘
县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与小姐道∶「虽则打了一顿,究竟未知後日如
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暂时归家,为我访问新状元叫甚麽名字,
我们的痴想莫非天缘凑合?赵郎在京,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说得是。」
即日打点归家去,问哥哥孙虎,可晓得新状元的名姓。
评∶
平平写出报状元,局势便毕,机法便软。先将承继一段,极
尽人情炎凉俗套,并老赵凄恻无赖光景,描绘一番。突起一
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设奇制胜法也,奚止
文章乎?
又评∶
同一怜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设计,绛英就见诸行事,季苕写
於素志,玉环写其意中笃挚之情。叙事不同,义归於一。此
作文化境也,读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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