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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镌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苏庵主人编次作者:meiji
小豹猫重新编排
第一回百宝屏梦中斗艳一生石天外寻芳
诗云∶
千里红丝系碧环,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个司花吏,一段春情莫等闲。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这句话,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
学的,识见精明,得知古往今来,许多好事,决不是资性刻薄,把六
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这段情意,天生带来的,不消说得。至於佳
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晓得世事的,说出这句话。自古真正佳人,命决
然不薄。你道为何不薄起来?西施见辱於亡国;昭君困抑於画图;绿
珠堕粉於高楼;太真埋环於荒驿;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却不知他只为命好,所以有此遭际;若是命薄,求也求不
到这个地位。怎见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几分姿色的,偶然嫁得个斯文
财主,做了财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几年,奄然去了。世间这样妇人
尽有,那里记得许多?
譬如场名花於幽谷,自开自落,何从见得他好处?惟是颠连困顿
,经一番亡家丧国之苦,见得他的,无不起爱惜之心,闻得他的,也
还有垂怜之念。就得到几千百世以後,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说道∶
「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爱护,如何怜惜,那舍得一旦云收雨散
。」
这条念头是人人有的。那个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贵,已传下万载
花容,岂不胜人百倍?如今做小说的,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庸
夫俗妇,色鬼奸谋,一团秽恶之气,敷行成文,其实不知情字怎麽样
解。但把妇人淫乐的勾当,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干碍。不知妇人
淫乐,只叫得奸淫。今日相交一个,明日相交一个,那算得是情,不
把此道相交便称贞节,直至阴阳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间
,典情字大相悬涉,甚至有止淫风。借淫说法之语,正是诲淫之书。
人既无情,流为报应,此皆不讲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个
字,看得坏了,故有此话。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
神之契合,奇花异木,瑞鸟祥云,祯符有兆,然後生将出来。正如宝
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着身不干这件勾当,也要一心想契,生可
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种,若鸳鸯交颈,分拆不开,鸳鸯岂是惯要
打雄的。
盖谓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树有连枝,花有并
蒂,尽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坏了,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
来。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不闻天
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桩实事,演作话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
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
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三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
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制。延至
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
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於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才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
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妖怪,急令封锁楼门。禄
山乱後,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後流落世间。至宋朝又取进官中,
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
。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
,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
是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
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
来。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
亲近他?
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
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
一种科甲,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
介意。
一日,到员外後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
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
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
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
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 着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
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
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
,以後从不曾近人的精气。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
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喜
喜,把一对象牙高照,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
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来。
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
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
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
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
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竟
忘却自己屏风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
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
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垆边
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
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 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
,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
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
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
离魂解佩,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初被一
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三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
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得荐枕席。今夕共会,
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肴,珍馐百味,充满於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
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岂不快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
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缱绻。」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
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
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牝户内,浸过几时,
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
不知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
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只是射中红心之意,
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
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
况且少年英气,情窦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着好梦,那顾得性
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泄,一泄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
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他睡迟的
意思,也不揣着。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
复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却也不怕
。
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
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
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
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
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後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
,偶然投在下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个神仙
行径。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
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
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後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
轴上去了。这样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後,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
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极大的缘法。
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後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笃,终日如鱼得水,
消得几时工夫?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後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
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
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
评∶
苏庵深怪坊间俚词恶说,挑葱卖菜之人、爬灰括镬之妇,动
称私情两字。无怪乎小说之淫秽乱伦,可羞可恨也。
此回把古来美艳视为神仙,便与私淫者,自然迥别。看得情
字郑重,则一花一草,皆有关系,海外玉真应称知己。
第二回哑诗笺一生情障真心事三段誓词
诗云∶《拟李玉溪无题》
窥镜舞鸾迷,分钗小燕低;
崔徽曾入画,弄玉未为妻。
香雾三更近,花枝二月;
今情无限思, 晚绮窗西。
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把屏风从上至下,细细看个不了,说
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骤然发此灵异。又书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
出来,为何从无此梦,一到书房中睡了,就生出这等奇梦?」
把两只手在屏风上,摸来摸去,谁知天大的缘法,一摸就着手了
。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却也年岁久远,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始
初藏在静处,只当得玩器一般,如今被云客摩弄一番,头上便露些细
缝。云客将他一拍,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便落下来。
云容呀然一笑说∶「原来是不坚固的,被我弄坏了!」
把空处一张,那晓得里面隐着一幅白绫细绢,便把指尖挑将出来
,仔细看他绢上,好一首旧诗。一个红图书不知甚麽意思,且将这诗
句念了一遍∶
浓香娇艳等闲看,折得名花倚画栏;
无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调自盘桓。
又将这绢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才悟出他的根由。那是当时杨
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时,自隋文帝到唐开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风
也曾坏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这幅诗绢,嵌在其中,当个记号。
怎见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却是「玉环私印」四个字,印得分
明。赵云客是博古的人,晓得玉环是杨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时常爱弹
琵琶,便知道这个缘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个在後面,恰好
两个印子,红又红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风是个宝贝,不知
那首诗自唐至元,有五百馀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云客自负有才,见别样珍宝,偏不喜欢。见了这首诗,又是古物
,甚加爱惜。即把他来佩在身边。却将水晶仍旧嵌好,就在屏风面前
,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点起香来,罚个誓愿,说道∶「我赵青心是
个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着天下绝色佳人,不论艰难险阻,便
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愿从得。第一来,不要妇人
搽一缕粉,点一毫胭脂,装一丝假发,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二
来不要有才无貌,有貌无才,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三来不要六
礼三端,迎门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这三件事,他为甚麽不从?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尽多
,像个鬼使夜叉一般,见了人,便把这些假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
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装得好,不知搽粉
之白是死白,涂脂之红是呆红,金珠围绕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
,不是笑,定是恼,那讨得好处来?真正绝色佳人,就荆钗裙布,蓬
头乱发,自有一种韵态嫣然。西子捧心,岂是妆娇做媚?大凡世上,
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赵云客是聪明人,所以头一桩,便绝这项。
从来倾国倾城,必定能诗能画,若只有貌无才,出辞吐气,自然
粗浅。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间识字的少,走
漏的到多,这又是什麽缘故?所以才貌兼全,方为至宝。但是迎门嫁
娶一节,礼法所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古皆然。不知赵云客想
着甚的,顿然改了念头,把周公之礼,高高搁起,怎晓得这正是聪明
人,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说合,十对夫妻定要配差九对。但凡做媒人
的只图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谐老之计,信口说来。某家门当户对,
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儿女之债,便听信那媒人了。有时麻子
配了光面,有时矮妇配了长人。
最可笑的,不是壮,定是瘦,穿几件新衣服,媒婆簇拥,也要
娜走来。後来做一年半载亲,一件不晓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
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
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够十分和合。男要嫌女,
女要嫌男。云客思量此话,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礼文,单身匹马
,往各处寻花觅草。倘然遇一个十分称意的,只把一点真情为聘,就
好结个恩爱同心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欲要与他攀亲,知道儿子劣头劣脑,又
因是个种爱之子,不好轻易央媒,说合亲事。
那一日,见是云客走到面前,说道∶「你在书房读什麽书?我见
你渐渐长大,要与你娶一房媳妇。这也是姻缘大事,自然有个配合的
。只是你终身之计,还该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
?我看这些少年朋友,略略识几个字,各处拜门生、结文社。遇着考
试,进场後有了靠托,说道头名,定然是我榜上真个应验起来,也是
有趣的事。况你新进学宫,文才本领不如於人,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
名利的朋友,结交一番,待到大比开科,图个出身高第,也与祖宗争
些体面。」
云客笑道∶「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来,若要他意气
相投,千百中难得一个。」
说便是这样说,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只是云客才高意迈,又
兼得了屏风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图功名的意少。
适值正遇暮春时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画
船箫鼓,那一日没有?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说得好∶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据他说起来,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
利的,不曾领略山水之妙,错过了多少光阴?其馀那个不晓得?云客
忽然想起来,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何不拉几个朋友,备一只好舡
也到此处看看。若得遇着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会娶他。
当下告过父亲,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员外就听依了。酒米
银钱,一色齐备。又托一个老成家人,叫做赵义看管。那时云客往外
边约两个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个姓钱名通,号伸甫,一个就是云
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荣。那两个朋友,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
主,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
彼时云客一同下船,琴棋书画、纸墨笔砚、图书印匣等项,俱带
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头,有等衙门里人,或是清客,出去游玩,必
定带笙箫弦管,或是双陆纸牌。斯文人出门,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
之事。
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又摆上一桌果酒
,与二位吃到半酣,云客说道∶「我们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
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
怎麽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着西湖许多大、许多阔、许多景致
,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若到西湖,遇景情深,
便把一生的心事,发舒出来,这便叫做想西湖。
云客倚马高才,一挥而就,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
诗云∶
十年梦境尽繁华,月姊星娥隔绛纱;
翠羽墙东邻宋宅,郁金堂北是卢家。
马嘶暗逐多情草,燕剪低随解语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莫教只只是天涯。
钱金两人,於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
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
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静里忧贫是仆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
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绮靡
之句,未免飞卿柔艳。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
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麽?前日总管
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
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馀金
,也求他嘱托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
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
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
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
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
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
。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
慢的吃了茶,再讲。
评∶
屏中一诗,淡淡说来,已埋全部关节,绝无斧凿之痕。
千古以来,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胜全。虽极力装点,
终有 鱼目之诮,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
段,名言凿凿,更觉周礼害人不浅,末言名士气习。苏庵特
逞笔作馀波耳,非有实意刺人也,读者知之。
忆书此回时,斜月侵几,篆香萦幕,蛩声切切。顾影萧然,
瓶有残醴,举杯自贶。因飞馀墨,得六绝句,附笔於此,以
志馀情。自记∶
马
梨花树老佛堂空,从此高山不可通;
摘尽荔枝无并蒂,断肠心事雨声中。
驿里谁言负圣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国家多少与亡事,玉辇何须恨剑门。
明妃
当时天子重边疆,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怜图画误,几人恩幸老昭阳。
翔云漠漠动离情,一曲琵琶马上行;
自是长门思幸薄,都令红粉浪传名。
第三回巧相逢月下追环小姻缘店中合卺
诗云∶
绣帘不卷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三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莺去复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
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箫鼓,过往的也在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
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
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
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只大船,家小又一只大船,因西湖好景,
随即换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
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
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颜色。
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底鞋自然着不得;减之一分则
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着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
钱,施朱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
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
。又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
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逻 檀木所
制。温润可爱,带着几条渌水蚕丝的弦,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
乐,也没有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
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着这样一位庄严的小姐。
这话休题。
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着
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
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
。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
闹了二更有馀,也就寂然静了。
那钱金两个,先去睡着。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
云仙子。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夥妇人,异香袭袭。
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
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上,立着一个男子窥探,也就
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麽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
谨饬,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
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
船头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着这
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
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
现?
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
皮,便知道是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才
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
如何摆脱?」
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
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
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只小船
,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竟入城
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仆以百
数。
云客想道∶「他小姐归到家中,就是飞也飞不到他里面去。我如
今若要罢手,正如猎狗见了兔子,虽是深入穴中,怎肯回头不顾?若
是要他相遇,又像先生虚了馆职,只好街上闲走,那得学生见面?
若待思量计策,又恐怕像个医生用错了药,不惟无功,反贴一顿打骂
。如何是好?」
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无人认得
。不妨假做小厮,投靠他家。倘若能够相逢,诉出缘由,自然小姐不
弃。」
便写一张靠身文书,竟往王家门首,直入进去。只见王家宅内,
喧喧嚷嚷,说道∶「老爷即日赴京复命,并无一人揣着。」
云客无处安身,仍出门来。身边只带盘缠,并随身几件文墨之事
,一时无从安置,慢慢行来。偶到瓦子 前,见一卖酒人家,且买些
酒吃。看那里面几间房子,到也乾净,便对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
,暂借尊处歇宿几日。即送房金一两。」
那卖酒的一个老人家,姓孙,号孙爱泉。只因祖上传留卖酒为业
,乡邻嘲笑他子孙惯喝白水,招牌上又写着泉酒出卖,所以送个号叫
孙爱泉。那爱泉年纪有五十馀岁,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绰号孙飞虎,
因他是个本府堂上公差,众人说道∶「西厢记上有一贼徒,叫孙飞虎
,他和尚寺里寡妇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的翻了面皮,那
个没有虎性的?不要说平民,就是冤屈钱,也掠得几贯。况兼府堂上
,比下县更加一倍。」
又见那孙家儿子为人刚暴,便绰号他做孙飞虎。他也随人叫唤,
竟不改名。一女名孙蕙娘,年纪一十七岁,虽不能够淹通书史,也略
识几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涂脂抹粉,竟作个村
妆打扮,风情绰约,自是不凡。
少时攀一卖米铺家,常顾饥荒卖些贵米。他儿子被人咒死,蕙娘
竟望门寡了。云客一进了门,便捡一间精洁房子,把随身行李安好。
孙爱泉见他斯文模样,又且仪容标致,时常煮些好茶,取几个点心与
云客吃。一应茶饭,里面收拾,吃了後算。
谁知赵云客是个俊俏儿郎,又乖又巧,出外买些好物,只说杭州
土仪,送与爱泉妻子。爱泉妻子是热心肠的老人家,见云客甚是殷勤
,就认做至亲一样。他女儿虽在里面,也不十分顾忌。
住了两日,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傍晚
回到寓中,劈面正撞着孙蕙娘。
云客深深作揖道∶「小生连日在此搅扰,心甚不安。」
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里头走进去。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
当日蕙娘心上,思想起来∶「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人
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温存,想是好人家的儿子。不知甚事,独自一
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个穷人。」
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云客自见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
暂时放下心肠。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只是无处下手。
又过一日,爱泉夫妇,要到岳庙中,还一个香愿。商议买些香烛
,第二日出门。云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绝早催做饭吃,要早出去
干正经事。
爱泉夫妇喜道∶「我儿子差牌下乡,家内又无媳妇,独自女儿一
个。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两人还了香愿,晚间便回来。
」
不想云客是聪明人,预先要出去,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使
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买些好绸缎,兑些好首饰,带在身
边,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蕙娘在里头,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转
来取去,即便开门。
只见云客钻身进去,便掩上门来,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里说道
∶「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虽是进了学宫,因无好亲事,还不
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道姐姐决不是个凡
人,所以打发家人回去,独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缘,有此
相会,若是姐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欢有才有情
的人,请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缠。」
便将绸缎首饰,双手送去。但见满身香气氤氲,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样打发?那蕙娘虽则小家,人才却也安雅,说道∶「
官人既是读书之人,自该循规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终身之计。这
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馈送。」
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听得蕙娘「终身」二字,即晓得他有夫妇
之情,说道∶「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任凭姐姐那样吩咐。小生当
誓为夫妇。」
只这一句顶门针,就针着蕙娘的心了,蕙娘叹口气道∶「我这样
人家,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但恐怕残花飘絮,後来便难收拾。」
云客放下礼物,双手搂住蕙娘,温存言语,自然有些丑态。
你道蕙娘为什麽这样和合得快?只因赵云客连住几日,那些奉承
爱泉夫妇,与夫烧香读书,凡事殷勤,件件都照着蕙娘身上。蕙娘也
是个听察的,所以两边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
是个精细人,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那一日都不来稽查。
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但与他叙些恩情,讲些心事,约道如此如
此,即走出门,仍旧往别处去。
看官,你道别人遇了妇女,便好亲个嘴,脱衣解裤,先要上床,
煞些火气。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便走出去?
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
,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
思上床的。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头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驾驭男子
的手段。却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那时任其调度,全无差失。
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着的意思。
看官们晓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干事,那先着便被男子
占了。妇人虽甚狡滑,只好步步应个後手。所以莺莺偷那张生,明明
约他夜间来做勾当,及至见面,反变了卦,直使张生见了莺莺,疑鬼
疑神捉摸不定,方才与他交合。
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专要淫欲,云客窥见其心,反放一
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这好处,到後边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聪明男
子,识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着让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稳。仍旧
出去,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也
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
爱泉夫妇,还了香愿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儿开门点灯,还
不见那赵官人到来,心上一发欢喜。只说他读书人有礼体,见我女儿
一个在家,故此来得稽迟,若是那个官人来,急急备饭与他吃。不知
读书人在外面装点,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
好影子。况且女儿的计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层。
云客约至初更,才提灯笼进爱泉店里。
爱泉欢欢喜喜说道∶「官人在那里干事?这等晚来!」
云客道∶「见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知道无人在家,不好就回
来得。」
爱泉笑道∶「为我出去,带累官人来夜了,恐怕肚饥,唤妈妈速
备饭来。」
云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饭便慢些也罢。」
云客坐定,爱泉取饭来吃。因他外边烧香,这一晚便是素饭,云
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里去。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
何不同?方才晚间约成的计,必定如何发落。
评∶
前赵云客立誓要娶第一种美人,乃今未遇玉环王小姐,而先
交蕙娘。毋乃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耶。
作小说者,辟尽从来俚语,专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谓天造地
设的一种至情。而忽有辄於酒店中,何也?
苏庵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讲学之後,唤诸弟子
从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伫立阶前,身不转移,
目不交睫,心志。
一曰忽到一村落间,偶见一家女子,嫣然态度,颇有惑阳惶
惑,恍然若失者久之。
诸弟子进曰∶「先生讲学有年,一切功名富贵,视若浮云。
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将何以贤贤易色之文训弟子也
?」
文公於无意中,为诸弟子所诮,猝然无以自明,因对弟子解
嘲曰∶「小子何见之浅耶?我所以伫立阶前,恍然若失者,
岂因一女子哉?盖有谓也,夫茅檐之下,尚有绝色,四海之
广,岂无大贤?」
只这一句,便开诸弟子,多少触类推求的法门。世人只知珠
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苎萝村中,原无金屋玉堂之地。
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没於卖米 家,而留以待
云客也,有以夫。
第四回野鸳鸯忽惊冤网痴蝴蝶竟入迷花
诗云∶
谁言风味野花多,园内桑阴尽绮罗;
若是野花真味好,古来何用讨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说得明白矣。此後只该将赵云客与蕙娘
约成之计,一直说去,使列位看官,踊跃起舞,如何又把这诗正讲起
来?不知云客私逃,就有好处在後,一时间说不尽。但是他家中父母
,岂能忽然无念乎?
自从云客前往西湖,家里只知道同那钱神甫、金子荣两位官人,
做些斯文事业。员外见家人赵义回家来,问道∶「官人如何不归,你
先回来?」
赵义答说∶「官人同钱金两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游玩,着小人
先回,恐怕家里有正经的事,故此先打发来。」员外也不提起。
一连过了三日,仍差赵义往西湖去候。赵义寻来寻去,并不见云
客坐的船。
赵义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钱金两位去了。只不知在钱家,又不
知在金家?」
赵义也不回来,竟先往金子荣家探问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
表弟,必然到他家里。」
走到金家,门上人说∶「赵伯伯有甚事到这里来?」
赵义把寻官人的话,略问几句,管门人道∶「自从前日我家官人
,闻得同你家赵大官人西湖上去,这几日张相公家催贺分的日日在此
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钱粮要比,不知动那一仓米完纳。我官人
是没正经的,莫非往涌金门外看新串戏的,做那蔡伯喈记去了?」
赵义晓得不在金家,又往钱神甫家问一问,便知端的。看看走到
钱家,管门人不在,有个老妈妈立大门前。
赵义便问妈妈∶「曾见我家大官人到你家来?」
妈妈认得赵义是赵员外家,说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
只因前日与里面娘娘讨了一番闲气,想是没颜面回家,不知这几日躲
在那里,你家官人,并不见来。」
赵义心上慌忙,急急归家,报知员外。另差人各处寻觅,也只恐
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坏了气质。那里得知赵云客自见玉环之後,私下
叫了小船,带得随身东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钱金两个暂往桥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见了云客。只道
云客有事,私自归家,不与他作别,深为可笑。又道是他的铺盖,远
在船中,拿他做个当头。
金子荣道∶「我们两个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来。」
钱神甫道∶「小弟前日与敝房有些口嘴,还要在外边消闷几日,
闻得近处新到两个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两夜何
妨?且把赵云客的铺盖,放在那里,见了赵云客教他自去讨取,笑他
一番以偿不别而行之罪。」
金子荣笑道∶「这个到使得。」
两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远一二里,见一处小小门径。神甫有些认得,直往里面去
,先把铺盖放下。内中有三个妓,两个先出来,略有些姿色的,也是
油头粉面。
後人有诗一首咏青楼故事∶
抹粉涂脂出绣房,假装娇态骗儿郎。
相看尽是情人眼,搂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两个妓,一个叫采莲,一个叫秀兰。吃了茶,采莲先笑道∶「
二位相公来舍下,自有铺盖,何消自己带得?」
神甫道∶「莲娘不知,这是另一个朋友的,因他不肯同来,把那
铺盖放在这里,後日还要取笑他。」四人笑话不题。
妓家连忙备酒,款待二人。晚间饮至更初,两人酣兴大发,神甫
搂了莲娘,千荣携了兰姐,两人隔壁而睡。子荣本事不济,才上身,
被那秀兰做个舞蝶倒探花之势,先将两腿竖起,腰下衬高,待阳物到
穴边,把手用力一攀,两只腿尽情放开了。子荣的身子正像从天落到
云窠里一般,不由他做主。况且乘了酒兴,那根大物,一下便尽根送
进了。如此不上百馀合,又兼他口里浪了几样肉麻的声气。不觉把持
不定,勉强支吾,终难长久,颠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
原来妓家规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强先下个狠手,你不降服
他,他便降服你。子荣终是书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钱神甫在隔
壁,听见子荣才上床,便这般大哄,他走青楼中在行的,想道∶「这
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个调度。一上床来,只做醉昏昏的模样,
手也不动,脚也不摇。」
那莲娘听得隔壁如此高兴,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话,玉户中正像
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动。熬了一会到把手脚揉
摸起来,泥胸贴肚,像个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时,又拿一块绢头,在
肚下揩抹一番及腾身上来,先做个省油火之事。这一件,旧名叫做倒
浇。我这部小说後面,另行改名使唤,有小词一首为证∶
倒凤颠鸾堪爱,肚下悬巢相配。
不是惜娇花,怎把玉杵高碓。
亲妹,亲妹,蜡烛浇成半对。
右词名《如梦令》
神甫思量这妇人如此兴浓,便顺手扯来,先与他浇一回通宵画烛
。莲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来,十八般武艺,尽皆全备。弄
至三更有馀,莲娘力尽神疲,大家 的熟睡不题。
却说赵员外因不见了儿子,心内十分焦燥。家人打听得钱金两位
在妓家行乐,员外连忙唤数人跟随,一境亲到城外来寻觅。却是冤牵
相聚,正撞着金家童子,也来寻家主。同到妓家,员外一进了门,影
也不见一个。原来二位正在睡乡,醒来还要做些小勾当,以尽一夜之
兴。不想外边喧闹,两个抽身起来,蓬头赤脚,一出房,便见了赵员
外。两个吓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麽,只因员外是个高年尊长,乡党
中第一正经古执人。况且子荣又是内亲,所以吓呆了。
员外见他两人面上颜色不好看,道是骗他儿子嫖赌,心上发怒起
来,道∶「你们後生家,怎麽干这样没正经的事?」
又道是∶「我儿子在那里?」
两人道∶「赵大哥几日并不见来。」
员外愈加怒气,叫家人房里搜求,一定躲在那边。只见家人进里
面一搜,便搜出赵云客的铺盖来,说道∶「大官人的铺盖,也在此。
」
员外一把扯住两人,扯他学里去教训。两人吓得痴呆,一言也说
不出来。家人便把妓家扫兴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几件才出门。那妓
家不知甚麽祸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说员外扯到半路,家人报道∶「官人铺益上有许多血迹。」
员外回头一看,忽然大哭起来,道∶「必是你两个谋杀我的儿子
了。不是谋他带些银子宝贝,必是因妓女面上争锋,便发出歹心来。
我儿子年纪又小,从来不曾出门,路也不认得,如何到那里去,不见
回家?况兼铺盖现在又有血迹,我儿子生性好洁,何从有这血迹来?
这段人命,却是真的。」
并不扯到学里,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杀人命。那知府生
来也要做清官。平日间,怪些秀才缠扰,但是秀才犯法,从重拟罪,
见那赵员外又哭又叫,知府说∶「为甚麽?唤上来。」
员外拖着两个蓬头赤脚人跪了,哭诉道∶「赵某止生一个儿子,
少年心性,不谙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结的。前十五日,祸遭那
两个凶徒骗到西湖,劫他所带银子宝玩等项,又将他身子谋杀,不知
埋没那里,有被褥血迹现证。」
知府道∶「你两人姓甚名谁?」
两人各通名姓。知府道∶「为甚麽谋杀他儿子?」
两人道∶「生员虽则识字粗浅,也晓得些礼法。如何敢谋人命?
且赵家儿子又是好朋友、亲戚,那有这等事来?前日同到西湖,不知
那里去了。生员辈并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晓得你们下路人,顾了银子,见些小利,就是
至亲骨肉,也要反转面皮。顾名思义的,千人中难得一个。你道不知
他那里去,怎麽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处,身子便不见了。且又被褥
上面的血迹新鲜,明明是谋杀的。暂收了监,一面补状词来,一面申
文学院去。」
钱神甫、金子荣两个,一时提在浑水里,有口莫辩,且听他监了
。再作道理。
看官,不见了赵云客也罢,你道铺盖上血迹,为何这等凑巧?不
知那一夜,三个妓女,两个出来陪客,内一个被别人干坏,下起败血
来。彼时铺盖无处安,暂放在那一个妓女床上,一时间点污了。这是
神不觉鬼不知的事体,若是妓女尚在那里,还好访问真实,辨明此事
。正为赵员外家人扫兴,霎时间都搬去,无可寻踪。这件事就认真起
来,也是五百年前结会的冤债。好笑赵云客在扬州城里受用,那晓得
家中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赵云客说起了。
却说孙蕙娘与赵郎面约的话,那一夜就行起来。是日,爱泉夫妇
烧香回来,走得劳劳碌碌,虽是吃素,被女儿多热几碗酒,一时乘了
快活,多吃得两三瓯,到了更深,两人只管要睡。他女儿的房,却在
里面,必要经过爱泉的卧所。每夜一路门闩都是爱泉亲手关好。只见
爱泉睡不多时,外面酒缸上一声响,像个打破甚麽光景。
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猫,爬甚下来,打坏酒缸。」
爱泉昏昏要睡,叫老妈∶「你同女儿点火去看看。」
蕙娘点火,後走着母亲。一路先开门,才开到外边门,蕙娘手内
火霎时灭了。恰好赵云客正在门边,蕙娘上前一把手闪他进来,只言
点火先引到自己房里去。及至点灯来看,并无甚麽。原来孙家的酒缸
,但放在云客房门前。日里先约他,到更深把缸响一响,便立在门边
,暗里一闪就闪进去。老妈依旧关门,进房睡着。
赵云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叙些寒温,就要动手动脚,颠鸾倒
凤之事,自然做得停当。蕙娘虽则初试,因他情意笃实,就是花心有
些狼籍,也顾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进来,只为算那终身之策,不但图一刻欢娱,愿
郎君说个本心。」
云客搂住玉体,将臂代枕,说道∶「我的家事,比你家还好。实
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说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过。小生
曾遇府前王家,有个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够到手,也索罢了。
倘後日娶得他,使与姐姐一般供养,这是本心。」
蕙娘道∶「你这样人才,後日自当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
论你要不娶,定要随你终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会调度他心肯便了
。」
云客满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话,也都说了一遍。忽然外边鸡叫
,东方渐渐的发亮起来。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门?咦!进便进来得好,
出时到有些难也!
评∶
浮浪子弟,於戏谑之中,便埋祸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识者
不可不慎。今时少年,多习轻佻,全无实行。至有目先辈为
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为名士气习,固当如是耶!我恐其
基祸深而致灾速也。寄语少年,略知捡束,取益无穷。则此
实当作中庸《论语》读矣。
第五回藏锦字处处传心逗情笺般般合巧
有一只苏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说话长,失 (音忽,熟睡也。)直困(音困,吴
人谓睡为困。)到大天光。金瓶里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
边慌(慌同。)。
你道赵云客同孙蕙娘在床上,要出门必要经过父母的床前,不出
门,一间小房,岂是藏得身的?道是他两个人,慌也不慌?不知他两
个自有好计,一些儿也不慌。两人双手搂定,听得鸡鸣,反放了胆一
睡看。
乃至觉来,日色已到窗前。听见隔壁爱泉夫妇飕飕声要起身了,
蕙娘问道∶「敢是爹爹起来?我昨夜露了头,点火出去,想是受些风
寒。今早甚是头痛,爹爹为我速去买些紫苏来泡汤吃。」
爱泉道∶「既是这等,我便出去买。妈妈你且起来,看看前面,
恐怕有人买酒。」
老妈也就起身。爱泉出去买紫苏。
蕙娘又问母亲∶「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并带些姜来。」
只这一句,专要探问爱泉果然出去的意思。
老妈道∶「他竟去了,得他来再买。」
蕙娘又道∶「母亲可速来看看我,为何头这等生痛?」
老妈竟推开房门,到蕙娘床前,开了帐子。蕙娘睡在床里面,把
母亲的手,拖到身边来摸自己的头。那老妈把身子盒在女儿床上,谁
知夜间先取些乱衣服堆在椅子上,靠着房门。云客躲身椅下,待蕙娘
扯母亲盒倒床上,帐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轻轻走向外边去了。
外边的门,孙爱泉为买紫苏,已经尽开,一毫也无碍处。这岂不
是不慌忙的好计。云客自此以後,乘着便,就与蕙娘相通。将自己带
的东西,尽数付与蕙娘收管。拜匣内有些图书玩器,也付与蕙娘,只
留着屏风内落出来的一幅诗绢。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与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访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复命,家内清清净
净。云客换了布衣,投身进门,先见了管门的大叔。
管门的道∶「你是什麽人?来为甚的?」
云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亲是个经商的客
人,欲到扬州买货,半路上为贼劫伤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无亲
可托。只得投靠一家乡宦,可以度日。就是抄书写字,也是会的,求
大叔引进。」
管门的道∶「我老爷进京复命,家内又无相公,用你不着。」
把他身上一看,见云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
我们家法,甚是严正。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见了这样小後生,还要
做些好衣服与他穿着哩。」
云客再四哀求,说道∶「只顾度得日子,不愿像别家的受用。」
管门的道∶「也罢!我去禀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
着你在东花园里看守花木。老爷回家,再把别事差你。」
就在厅後传梆说知,里面也就允了。即时引云客到东花园,也有
几个同伴,住在园中轮流值日。
原来老王宅内,家法甚严,三尺童子,无事不许进後堂的。云客
思想小姐,有天渊之隔。虽则住在园中,也时常到孙爱泉家看看。爱
泉夫妇不知其详。蕙娘心上,倒晓得的。
且说云客始初,只为王家小姐思得一见,故此托名靠身。谁想一
住东园,毫无影响,心上惶惑无定,常於僻静之处,把小姐二字当做
持咒一般,时时想念。到夜阑梦中,不知不觉高声叫出小姐来。幸喜
独往一间小房,不与同伴共卧,还不曾露些丑态。
忽一夜,月色蒙蒙,竹间亭畔,若有行动之声。云客此时,正值
无聊,闻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寻他问话,急急
开门。夜色萧然,全无踪迹。云客正要进房,不想回头一看,远远见
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着湖石,傍边随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
,遮遮掩掩。
云客思念小姐,魂梦俱痴,忽然见此二美,心内便认真想道∶「
我在此月馀,不要说美人,就是丑陋的,也不曾见一个,为何今夜,
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晓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径来?且上前
探问他,看怎生下落?」
轻轻走过画栏,那女子也迎上来,仪容妖艳,体态动人。丫鬟先
开口道∶「我乃本衙侍儿,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晓得郎君终日想
念,所以不惮露行来申私约,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云客心慌意乱,连忙向前施礼,说道∶「既蒙小姐降临,真是三
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
口内一头说话,身子渐渐亲近起来,相携玉手,走到自己房里去
。彼时残灯明灭,云客搂抱玉体,同坐一处,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
然後与他脱衣解带。只见衔下几件轻而且软的衣服,脱至胸前,忽露
出一件奇物来,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云客问道∶「小姐,这是甚麽宝玩?」
美人道∶「这是祖上传留的宝石,自小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的。」
云客此时无暇致详,但与他同上香床,共图好事。却又古怪,别
个女子虽极美艳,不过寻常态度。惟有那个美人,一上床来,先将这
宝物放在枕前。但见帐子里面,光莹闪烁,令人昏乱。交合之际如在
醉梦中,不复辨别人事,惟满身酣畅,魂迷魄散而已。
将次五更,侍儿促归,美人收拾衣装,珍重而别。自後每夜到来
叙恩情,别无他语。云客只想小姐是个绝世佳人,有此天仙异质,不
比寻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门传谕,打扫东园,明日里面,夫人要请某衙夫
人在园中走走,众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项。
云客想道∶「这一番小
姐定然到来,待我日里看他,可是夜间的模样?」
到第二日午间,夫人果然来了,请了某衙夫人并带小姐,随着一
二十丫鬟使女,备酒东园。那些管园的都出去,只有云客躲在後厅梅
树下,湖石边。只见一簇妇人拥进来,见了云客说道∶「你是什麽人
?夫人来,还不回避?」
拖到夫人面前,云客跪道∶「小的是新进来的,不知夫人家法,
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罢。」
数十妇人,把云客推推扯扯,衣带尽扯断了。一来,道他是个标
致後生,故意卖弄他;二来,看夫人小姐走过花栏,就也有些放肆。
云客推得头昏脑闷,出了园女。身上一个小袋,竟落在园内,袋
中却是藏那屏风内落出的诗绢,还有二三两银子。
云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遗失一个小袋,袋中银子
也罢了,只可惜那诗绢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损坏了。」
说这云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边一个丫鬟拾得,解开先取了银
子,又见一幅诗绢,说道∶「好一幅绫绢,只多了这几行字。两个图
书若是素净的,也好打几双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识字的,拿去与他看看。那新进的家童,
不知什麽人,有这件东西?」
只这一日,园中热闹,傍晚便各回去。
说这丫鬟,拾得诗绢,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黄昏时,灯下说与
小姐知道∶「今日园中,那个新进来家童,被各妇们拥打出去时,身
边落出一幅绫绢,有几行字在上面,不知甚麽。」
就双手送小姐。只见小姐把那诗绢翻来覆去,看个不了。想道∶
「这也奇怪,那幅诗绢,不是平常之物,缘何诗句与我意思想同?上
面一个印子,又是我的。」
却将诗句,暗里念了数遍。道∶「我爱弹的琵琶,是私房事,怎
麽诗句上有『无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调自盘桓』之语?这也罢了,
那印子上四个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却是赵青心印,心上狐疑不决。
大约女儿心性,一件极无谓的事,偶然开了心,就要认真起来。
小姐将诗绢藏好,当夜就想成梦。梦到一处,竹木参差。但见竹影里
立着一个郎君,丰仪俊秀,颇有顾盼之情,渐渐走近身来。回头见母
亲行动,又指着几个丫头说甚麽话,忽然惊醒。
次日起身,因诗成梦,因梦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灯花鹊噪,也
有几分疑惑,连那琵琶也不去弹了。
却说小姐平日,有个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吴,名绛英
,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长一岁,自小没了父母。有一亲兄,那
扬州府中名士,家内富饶,住居与王家相近。因吴氏夫人,单生一女
,无人伴话,故此常请侄女住在家里。那绛英小姐,风情绰约,心口
伶俐,诗文针线,百般精巧,与玉环小姐同胞一般,极其亲密,凡两
边心上的事,无不相通。
一日玉环小姐,把诗绢的话与绛英说知,绛英道∶「既有此事,
何不乘便唤那新进的人来,问他可是姓赵,盘问来历,就明白了。」
小姐道∶「这样便好。只是我一时难好盘问。」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过了一夏,秋来风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浓,残梧月淡,诗
情画意,触目关心。原来吴夫人的诞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
十岁,内外姻亲悉来奉贺。
绛英对玉环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贺。我与你两人,也少
不得把一件事贺寿。只是珍奇宝玩,都自家有的,不为希罕。我知你
文才绝世,何不作一篇寿文,做个锦屏,後日摆在堂前,到是没人有
的贺礼。」
小姐笑道∶「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丑。」
当日便打点些意思,着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锦屏来。家人承小
姐之命,星夜攒工,锦绣妆成。一色齐备,只要将金箔写那寿文。小
姐因自己做的,不好传将出去,就着家人选一会写字的,後堂描写。
家人思量道∶「闻得小姐性子,最难服侍。况且锦屏上字,岂是
好写的。万一错写一笔,怎好赔补?那管园的小赵,他自己说写得好
字,就着他进去。」这也是苦差。
谁知赵云客为着夜间之事,一夏也不觉寂寞。忽听得里头着他写
字,心内不胜欢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齐齐整整,里面穿着宫花
锦缎,竟不像个靠人家的体态。繇前厅一唤,走进後堂。梅香侍儿,
环绕而立。
夫人先走出来,问道∶「你唤什麽名字?」
因他靠身不多几月,故有此问。
云客躬身对道∶「小的名唤赵青。」
内中有一个丫头道∶「便是那一日,请某夫人游东园时节,在花
园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却早忘了。」夫人笑道∶「闻得你会写字,着
你写那锦屏。」
只见两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云客从头细看,心中思想∶「那
人正是诗绢上的赵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这样打扮,决不是平
常人。他定然假意来靠我家的。」
这小姐两双聪明眼睛,那里逃得他过?云客不慌不忙将笔描那金
字,笔画端楷,都有帖意。这原是他本行,见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
来。
绛英同玉环小姐走到房里,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众人前不
好盘问。可写一字与他问明来历。」
当下绛英便取一纸,写成一字,封讫。把一疋绫 ,藏此字在
内,走出唤梅香,把 付与云客,说道∶「小姐道你字写得好,先赏
你一疋绫 。待明日写完,还要赏你东西。」
云客写到一半,天色晚了,袖着绫 ,谢了夫人小姐出来。回到
园中,想道∶「今日进去,方始亲见小姐。只是日里看他这样端庄气
质,为何全然不像夜间光景?」
心内疑疑惑惑,且将这 缎分开,见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内写
道∶
观作相貌不凡。明日进来,可将家世姓字,靠身缘由,写明
一纸,放在锦屏之下。
云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来,道∶「我与他相处几时,怎麽这
字上还要问我来历?莫非夜间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别一个假借
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这件宝贝,必定大家方有,岂是寻常人家
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间自做夜间的事,日间自做日间的事。且
把来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
当夜那个美人来,云客全不提起写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凤笺,作诗一首,道达己意,後面仍打一
个名字图书。原来云客有两个图书,一个留在孙蕙娘处,一个带在身
边,以便於用。
诗云∶
西湖风景夜阑时,月下多情系彩丝;
琴韵自应怜蜀客,箫声无那傍秦枝。
云深玉涧迷红树,春入瑶台压翠帷;
闻道三山终不远,几回梦里寄相思。
云客写完诗句将纸封好,竟带进後堂去,写完锦屏,就把自己的
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赏他些物件,云客谢了转身。绛英早已走到锦屏
边,取云客的字,进房递与玉环小姐看。小姐轻轻拆出,那是一首律
诗。细详诗意,竟是为他而来者。头一句,就记得西湖泊船的相遇。
小姐口虽不说,却不能无文君之念,只可惜东园中,先有个顶名冒籍
的,偷做文章去了。
评∶
云客想念小姐,形诸梦寐,便有个假小姐来混他。及至锦字
传心,尚不能辨其真伪。文家有损挫法,此其一也。见者心
中,跃跃欲竟此事,则虽有量要紧处,亦当撇开,而急看後
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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